这不合适，很不合适。

    但国师并无此自觉。

    这神神叨叨的男子见卓映秋一脸震惊，似乎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微笑了一下。

    “大炎在西北边陲，存续已有数万年之久。人皇带领着众多古老家族和修士们，共同庇护者此地生灵安乐。千百年来，时局更易，而皇权伫立。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大炎如今的皇室在众多古老修士家族的带领下，统治以缺满为基础的众多凡人的朝廷，是完美无缺，最为适合大炎一地的制度。它已经完美，接近终极，不存在比它更好的朝廷。既然映秋仙子也提不出建议，那么是否可以认为，这套系统已经改无可改，一切都已经位于它最好的位置。”

    他说，旁边没人，姿态也就相对的旁若无人。如果不是他是大炎国师，如果不是他泰然自若地说着些历史终结论一类的可怕话语，这场景还真有点像闲聊一样轻松悠闲。

    卓映秋花了一会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继而用见了鬼一样的眼神惊恐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啊？？？

    国师从她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便不再需要她的回答。

    国师哈哈笑了起来。

    “我们的生命短暂，小小修士不过千百年，如今谈论大炎的皇城是否注定伫立万年永不倾颓，还为时过早，是我唐突了。”他说，自然地自己把话题引了开来，“就比如现在的大炎，虽然历史悠久，也已经面对着诸多问题。”

    “仙尊心中，对于大炎的黎民众生很是关切。缺满叛军，自然也有他们存在的道理。”他说，“映秋仙子，你呢？作为身世如此坎坷的人，你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就没有什么感想吗？仙尊对你很是疼爱，你的一言一行能够拨开大炎复杂局势的迷雾，就不期待在这里做点什么吗？”

    ……真没有啊，不好意思。

    卓映秋在沉默中酝酿着不露馅的言辞。

    “师父带我来大炎，是希望我斩断尘缘的。”她说，“师父他老人家对黎民百姓多有怜爱照顾，我作为弟子，自然也是如此。”

    “怜爱照顾留在心中吗……”国师品味道，“仙子真是大爱无疆，洛某敬佩不已。”

    ……感觉他好像在骂人，但又好像不是，而且没有证据.jpg

    卓映秋便不理他了。她专心骑着马，配合着大白马的行走调整自己身体的重心。庄子后面的马场很是宽广，夏末秋初的风拂过草地和树木，在沙沙声中送来草木和尘土的气味。

    卓映秋便想，国师来找她的目的，不只在于此。

    她看向身边的长发男子，少女清冷黑亮的眼眸如宁静的幽谭，直映照进人的心里：“国师阁下，您呢？您询问我是否有看法，是否意味着您在寻求改变？”

    国师因她的灵巧而微笑：“我不知道，映秋仙子。乱局之中，有人已经早早站好了自己的位置，有人还没有做出选择。”

    “当年大炎朝廷让我来做这个国师，说国师是一国之师，请我用我看到因缘结果的眼睛，为大炎的前行方向导航。那么在我确定方向之前，我得先明白，我为之导航的大炎，到底指什么。”

    指朝廷吗？指周姓皇室？指这套团结一切大贵族古老家族，压迫凡人缺满不得翻身的制度？还是指这片土地上需要缺满滋养的万千生灵，又或是大炎无数凡人和其中衍生出的缺满们的黎民苍生？

    在过去，这个问题还不是问题。

    但如今，随着归元叛军的崛起，大炎的一部分，看来终归要同它的另一部分有所区分了。

    在这矛盾的两者或是更多方向之间，有的人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归属。

    卓映秋沉默了一会：“……您为什么找我？”

    “因为我距离我的来路已经太远，远到我不记得自己最初应该有的信念。”国师平淡地答道，话语中似有深意，“现在的大炎，时局纷乱，我在这里生活许多年，思绪也随之不再平静超然。我们这一支修士，使用法术指引方向，需要内心的宁静。我想从你，映秋仙子，你身上，寻到一点我最初具有的东西。”

    卓映秋没太听明白。

    她既不明白自己和这位大修士大国师有什么关系，也不明白他的初心怎么就要从自己身上找，更不知道自己在这破事上是否真的存在些什么必须要秉持的信念。

    ……看起来国师已经得到了部分他需要的答案，正在消化。这让她更困惑了——国师你在我身上得到了什么啊？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我的想法？我自己也很想知道啊。

    但她可能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远处，三匹骏马如闪电和风雷一般从草丛之中飞奔过来，为首的两匹马背上，正是衍之和二皇子。

    他们两人好像在竞赛一样奋力驱马，冲到了卓映秋面前停下。其中衍之的马比二皇子的马到的略微靠前些，当先一步赢了这年轻人之间的小小比试。

    “衍之阁下，好马术。”二皇子操纵着马匹走了两圈停下，神情有些恼怒地看向半妖兽金丹，“骑马撞人也是你在碧皇城边疆熟练掌握的技能？”

    衍之没有感觉自己有被针对，平和地解释：“二皇子殿下，是你撞的我。”

    “我要拐弯，你不会避让吗？”二皇子的脸都有些红了。在刚才两个男人之间的无声比试之中，他是努力想要战胜这映秋仙子半妖兽竞争者体现风采和魅力的那一个，如今在路线上耍小聪明被撞了回来，最终跑回映秋仙子身边还没跑赢，展现魅力的计划也流产了。二皇子心中憋着一股邪火，很想冲着衍之喷发一下。

    衍之……衍之要是能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猜出他复杂的联姻少男心，就不会在棠梨镇被坑之前都毫无察觉了。

    衍之觉得这是一场友谊第一的小小技术交流，跑完很爽比较乐，当时的小小摩擦也变成无伤大雅的正常过程。他不太懂二皇子为什么会这么纠结这个事，总之再多和他解释一下：“你当时跑在我后面，应该是你减速从我后面拐弯。你不能指望前面的人总能违反常理地注意到你给你让路，所以要自己学会避让。好在没出事……你没受伤吧？”

    二皇子血压都高了。

    他有理由认为这家伙是故意在搞自己。

    仙尊的弟子映秋仙子在旁边看着，二皇子超级下不来台。恼羞成怒之下，他脸颊涨红又变得青白，愤而开口：“还不是你这半妖兽混进人类之中，仗着皮糙肉厚乱撞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衍之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原本只是友善地互相骑马跑一跑，切磋下速度，刚刚还好好的一副友善的样子交流比赛心得，怎么突然开始厌恶他，并且攻击他的出身血统。

    他是有妖兽血统，出身血统无可更改，也确实有人觉得妖兽和人类隔着血缘如隔天堑。但那些厌恶妖兽的人一般会主动和衍之保持距离，二皇子之前主动示好，两人刚刚还好好的，突然用这个说事，态度的转变实在有些突兀了。

    衍之很快接受了这件事，只是突然沉默。

    卓映秋见了，简直是大怒。

    “住口。”她策马过去，用马鞭拨开了二皇子指着衍之的手指，“衍之阁下是我师父的助手，是大炎皇帝的贵客，曾经地太一宗执事。为人和出身都很可靠，你不该如此折辱污蔑他。”

    二皇子真是气死了，映秋仙子也向着这半妖兽，丝毫没有自己正被这人觊觎的意识：“映秋仙子，你不知道，刚刚他是怎么把我撞开，差点别断我的腿！”

    “衍之阁下刚刚和你说了当时的情况，你有异议可以同他探讨，却不该如此出言冲撞。”卓映秋并不退让，衍之在她看来是师父身边的人，师父身边的人就是自己人，她和衍之相处颇有些时候，当然站在他那一边，“衍之从不掩饰自己的出身，有妖兽血统不是他能决定的。若你介意衍之是半妖兽，我们今日一开始就不该来，彼此都开心。”

    二皇子好气啊。

    但气也没办法。他是来拉拢人来的，一时失言惹怒了衍之和映秋，也只能认了，免得一错再错，更多努力付诸流水。

    已经不再年轻的皇子坐在马背上，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把那口气吐出来时候，眼神中再次充满了解决问题和尽力拉拢的决然光芒。

    “是我一时失言了。”他诚恳地低下头，对衍之承认错误，“大炎很少有妖兽，我听旁人说些故事传说，因此有了不大好的印象。刚刚口不择言，实在是罪过。我心中知道衍之阁下实际上是宽厚仁和的正派修士，都怪我以其他妖兽的坏形象对衍之阁下妄加揣测，请衍之阁下原谅我的过错。”

    他说的诚恳，话语中又把衍之捧得很高，使得衍之不大好这样说不原谅他。

    卓映秋很看不上这人油嘴滑舌话里套话的腔调，衍之倒是没什么脾气。这么多年来他都习惯了，人类歧视妖兽就好像天要下雨一样，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自然现象。难得秋姑娘愿意像他师父那样为他说话，衍之心中温暖，很有礼貌地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国师在旁边看着，只是微笑。

    “洛大人。让你见笑了。”二皇子注意到了他，冲他抱拳道。

    “宣王殿下看重人类尊严，勇于出言，陛下知道也会高兴的。”国师说，“我刚刚还在想怎么这么巧在郊外马场见到了映秋仙子，没想到紧接着就又巧遇到了宣王殿下和新城公主。怎么，三位都是碰巧出游在此相见的吗？”

    二皇子的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

    国师可不是卓映秋那样不染世俗的修仙之人，他是皇帝倚重的大臣。若让他把自己约会映秋仙子的事捅到父皇那里去……是个人都能知道他对皇位很有想法，想要拉拢仙尊师徒。

    到时候他可就成众矢之的了。

    “我也是为父皇分忧，仙尊千里迢迢来到大炎，我们尽力招待，让仙尊和弟子体会到大炎的诚意，也是父皇乐于见到的。”他干笑着试图解释。

    “仙尊特意说过，他的小弟子映秋仙子，不大喜欢同人打交道，一心修行，来到大炎是为斩尘缘而来，叫我们务必不要拿凡间诸事去烦扰她。”国师淡淡道。

    二皇子的冷汗流个不停。

    关键时刻，还是新城站了出来。这位美丽娇艳的女子捂嘴一笑，语气轻巧：“国师不必说的这样严重。今日可是乞巧节。映秋仙子再如何一心修行，在女儿节这天出来走走，也是仙尊允许和乐见的。今日映秋仙子是我们邀请不假，仙子自己愿意，可不是我们绑架。国师可千万别误会了好人。”

    她是女子，还是皇帝喜欢的女儿，有些修为在身，说话有分量，又能接受她在话语中撒娇。国师不好问了，他又深深地看了卓映秋一眼，点头表示知道了。

    新城和二皇子都急于摆脱这神叨叨的国师。

    “映秋仙子，骑马好玩吗？咱们骑马去马场那边转一圈吧。那个方向翻过去不远有一片小湖泊，我们可以骑过去沿着河边跑一圈。”新城赶忙对卓映秋提议，“跑回来，别院的乞巧材料就备齐了，正好可以回来做些果子。”

    卓映秋自然同意。

    那国师见新城提及女儿话题，也不好意思再硬往里凑。他骑着马走的稍远了些，仰头看天，少顷从空气中抓出一张飞来的传讯纸符。

    国师三两眼看完纸符，眼神陡然凝重起来。他径直往卓映秋的方向走来：“长公主府的事，你知道多少？”

    卓映秋连长公主是谁都不知道，突然被问有些茫然。

    她毫不知情的表情已经写在了脸上，国师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他又看了手中的传讯符纸一会，重重叹了口气。

    ……一个缺满，在没有正统修士的帮助下，孤身炸掉了一大堆贵族家庭和正统修士参加的宴会，炸死了十几个人。

    放在过去，这是不可想象的。在如今仙尊的改良功法合理或不合理地投放出去后，大炎存续几千年的划分缺满和正统修士的壁垒在崩溃，裂缝反而扩大。

    死人了啊，死人了。

    死人了，意味着纸醉金迷的贵族们突然意识到了，缺满通过某种正确的方法，也可以具有可以伤害正统修士的杀伤力。

    那十几个死人就是证明，绝无可能作假。

    而既然事实成立，许多不能接受的贵族，便要压迫自己的缺满。而早已加入归元叛军的缺满，也多少希望趁机做点什么。矛盾和冲突在海面和底下挤压和冲撞，国师只觉得不妙。

    而卓映秋的反应告诉他，这一切和仙尊没关系。

    国师感觉事情超级加倍地糟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