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力没想到卓映秋会问他这个问题。

    这个面相憨厚淳朴的农村汉子挠挠头顶，思索片刻：“仙子要是不出手……按照我们原本的打算，估计会试试劝服王家几个家丁，想个办法毒死筑基老祖，再起事把他们打垮吧。”

    他不知卓映秋的问题有两个送命答案，颇有些感激和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让仙子看笑话了，我们势单力薄，打不过王家，使得都是些笨办法。”

    卓映秋也为自己之前的揣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阴谋诡计见得久了，都快忘了这世界上还存在不搞阴谋的人类。

    “这王家在这里盘踞了许多年，怎么如今才要使办法扳倒他们？”

    “早先时候也不是不能忍受，王家毕竟还是给了佃农土地种，要不是因为大旱饥荒，大家实在活不下去了，也不会打有位筑基仙人的王家的主意。”李大力局促地扯扯衣服下摆，在漂亮光鲜的美丽仙女面前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仙子千万别觉得我是归元的人就觉得我挑唆乡亲们，我打小在村里长大，不会为了归元的大业害乡亲们。是王家霸占了水源和粮食，我们过不下去要反了他们，才有归元的老爷和我们联系上的。”

    “俺们本来打算说服几个王家护卫兄弟，里应外合打上门去。是归元军的说服了我们不和筑基硬碰，还给了我可以对付王家老祖宗的毒药。”

    “所以你就加入了归元？”

    “是啊。”李大力说，“归元军给俺们打败王家的办法，还教对付王家大宅阵法的法子和王家执事的弱点，为啥不加入他们？反了王家以后乡亲们在本地也难立足，不如让归元军做靠山。俺们就是些种地的，也不和归元军一起打人，只是给他们些粮食，偶尔帮忙传传消息，换得些土地，不被地主老爷们征粮抢姑娘，划算的很哩。”

    卓映秋和衍之对视一眼，大概知道归元叛军在这事里面扮演的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了。

    支持各地百姓反抗，暗中挑拨并给予支持，许诺给那些愿意反抗的人粮食和土地。三州遭了大灾，赈灾因为朝廷内斗而实施不力，本地地主豪族趁机横征暴敛，凡人百姓正是活不下去的时候。这个档口，有人站出来指挥引导他们搞掉那些长期压在他们头顶的地主豪族，很难有人能够找到拒绝的理由。

    不怪安平那些高官皇帝们处理不了归元叛军，卓映秋想想，如果是自己，本来也活不下去，长期以来被剥削出一身怨气，眼前有个这样的机会，搞不好哪天心情不好也说反就反了。

    “如今王家倒了，后面你们会怎么做呢？”她问李大力。

    “我已经给归元军送了消息，等他们派人来安排。”李大力答道。

    “粮食够吃么？”

    “够的，够的，攻破了王家大宅，就能把他们屯的粮食拿来吃了。乡亲们省吃俭用些，能挨到明年。”王家屯的粮食本来就多，而且今天之后，本地也会少一个大家族和许多家丁张嘴吃饭，挨挨总能过去的。

    卓映秋明白他们心中有数，不再过问。

    “听说仙子有一件能产出面饼和肉干的法宝，里面的食物永远也拿不完。”李大力看看卓映秋马背上挂着的篮子，刚刚折腾一通，他已经从道边得了卓映秋馈赠的村民那里得知了此事，看着篮子期待地搓搓手，“不知仙子能不能也行行好，给我们留下些食物。”

    “这恐怕不妥，师门有命，不许我乱用法术。”卓映秋摘下篮子，往路边倒了一小堆，仅作为简单的回应和聊胜于无的安慰，“你们已经依靠自己的本领得了活路，这次三州大旱，有更多人比你们需要食物，我不能为你们在此停留。”

    “足够了，足够了，灾年不易，仙子心里想着我们，是好人。”李大力很感激，“对了，仙子去翼州城还请小心。那城里情况不好，我听说归元军想掌控一直不成功，恐怕大户们不好对付。”

    至于多不好对付，他只是乡下村庄里一个有两把子力气和少许修行天赋的缺满修士，却了解不到了。

    卓迎秋和衍之同李大力告别，离开此地，去据说很有背景的翼州城看看情况。

    翼州城，位于翼州中心偏东，乃是翼州首府。在遥远的传说中，此地曾有名山清泉，人们围绕着泉水宴饮玩乐，引来云游的仙人驻足。

    此次大旱，波及甚广，翼州作为受灾最严重的三个州之一，早已没了传说中古老年代的清幽从容。卓迎秋和衍之越是深入腹地，入目所见越是惨烈。路边逃难的人群中开始陆续出现乞讨和卖身的，更令人害怕的，是越深入翼州，越显眼的空旷和寂静。

    干枯的田野上满是快要收获却被大旱活活晒死的焦黄秧苗，在逐渐寒冷的秋风里显出一片凄凉的寂静来，路边偶有倒伏的白骨，官道旁边的村落几乎无人，许多地方看起来荒废不久。

    卓迎秋刚进入翼州时候遇到的逃难人群，都还是身强力壮或家中有些余财的。大灾之年，他们家中略微积累下的资本还够他们带着家人远离故土，逃到受灾不那么严重的地方。连同翼州外围靠近徐州的李大力他们村子，因为受灾不严重，总还有些树皮野菜可吃，打打当地豪强的粮仓还能过活。

    而翼州腹地被迫留下的人，情况可就远不那么好了。

    有些难民想要走出翼州，可实在因为道路太长而难以为继，在路边的干枯树木下聚拢起营地互相依偎。卓迎秋请他们拿不限量的面饼，差点被蜂拥而来的人群扑倒在地，连篮子都险些被人抢去。

    如果不是她是几乎金丹的修士，如果不是衍之大喊篮子离手无用，可能还真能被他们抢了去。

    卓迎秋并不生气，她只是看着丢弃体面和从容的人群在那里抢夺不停掉落的面饼，姿态似乎贪得无厌，只觉得茫然。

    面饼是无穷的，但分发面饼的渠道和地点只有一处，她给这里的人发，就不能给千千万万还需要面饼的流民营地发面饼。她只是不到金丹的修士，即使拿了这不属于自己力量的篮子也是如此。大多数人总在挨饿，靠发面饼所能做的事情有限。

    在从前，这些人们还不会这样在饥饿的逼迫下放弃一切体面争夺食物，那时候人们有家庭，有土地。春天播种，付出劳动，秋天就能养活自己。

    但现在，大旱打破了这一切。流民们背井离乡，他们因为失去食物而在混乱中失去土地。

    只靠分发食物是不行的。

    卓迎秋想，人们需要回到从前自己生产养活自己的状态中去，只有那样才是可以长久的。

    可现在，他们背井离乡，丢失户籍和祖地，聚集在前往翼州城的管道旁边浑噩度日，恨不得忘记自己的籍贯和姓甚名谁。这距离把他们组织起来，分发土地，建造房屋，平稳过冬，从新耕种之间，差了一些被灾祸摧毁的东西。

    卓迎秋意识到了灾难真正摧毁的是什么。

    她也理解了师父一点点，篮子并不是万能的，所以师父才派她来调查，来见证，来阻止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路边也有人卖身，有人卖孩子，有人卖妻子，也有人卖自己，或是埋葬父母，或是求条活路。他们往自己头顶插个草标作为标记，官道上不常有富裕人经过，他们的期盼总得不到回应，连着给自己插的草标都显得那么聊胜于无。

    卓映秋把篮子里的食物拿来给他们，有人拿了东西千恩万谢地离开，也有人并不因此改变出卖自己的决心。

    “我们已经背井离乡，没有房子和地了。”那对卖女儿的夫妻对她说，“您大发善心给我们些食物，不知道能顶多久。这个孩子与其跟着我们，不如让她跟了您，也算给她一条活路。”

    说着，她把两个孩子里那个大些的女孩往卓迎秋面前推了推。那孩子面黄肌瘦，形容干瘪，看不出哪里是个女孩，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有那么一会，卓迎秋真的有些意动。

    可很快，她就注意到了周围很多也想卖身的人投来的期盼目光。卓迎秋意识到自己并非真正的大家小姐，她是仙门的外人，隐藏身份来翼州调查情况，随时离开朝廷倒向缺满。她没有足够蓄养凡人奴仆的安稳社会地位，也缺乏照看贫苦女孩的客观条件。

    她想起了师父，可就连师父，也做不到收留天下所有的可怜人。

    她多给了那家人一些食物，拒绝了他们。

    “我们得去翼州城看看。”卓迎秋送走那对夫妻，对衍之说道，随即翻身上马，催马前行。

    衍之连忙跟上：“我们不是一直打算去翼州城么？秋姑娘又有新发现？”

    “我只是意识到了，有些事或许该朝廷来做。”

    “朝廷不是不给发赈灾粮么？”衍之奇怪，他以为卓迎秋已经明了了那帮人什么德行。

    “是的。”卓迎秋答道，迎着风，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希望不要见到什么自己都想象不来的场景，“因为朝廷不给赈灾粮，所以我们才要去翼州城看。”

    衍之一脸无辜，人类的勾心斗角对他来说太复杂了。这并不是说他傻，但衍之总是跟不上思路。

    卓迎秋思路倒是在线，她紧赶慢赶到了翼州城外，看着官道两旁多的数不清的流民，说不出话来。

    大灾年月，人们求活。离开翼州地接已然无望，许多人聚集在了首府翼州城的城外。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数以万计的流民聚集在这座首府城外，希望城里大官开城门把他们迎进去，至少给他们一口热粥喝。

    但，就像卓迎秋知道的那样，朝廷没有赈灾，翼州城里也没有能养活几万人的粮食。

    所以成百上千的流民聚集在翼州城下，希望城守和府君放自己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