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簋楼

    午饭时,骆绮岫也没闭上那张嘴。

    甫一坐下,骆绮岫就夸张地抚胸长吁一口气,以仅两人可闻的音量道:“诶唷,可算送走你那位动不动就红眼圈的公主了。”

    “不过有一说一。”她像要掀起雾杳天灵盖,把她的脑花翻拣出来看个究竟一般,“你干嘛跟个傻子似的,把她当做宝啊?没看见其他人都避她如蛇蝎吗。”

    自打那天睡了一次午觉,须弥那窝进雾杳怀里,紧紧揝住她的双臂就再没撒开过。

    有人对须弥示好时,她虽也来者不拒,但总是一闪身猫到雾杳背后,将下唇咬得毫无血色,腰肢屈屈偎偎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人卖了换钱的模样。

    天地良心,雾杳可从没想过要招惹这位小妹妹。因着同斋共读,她一躲再躲,却避无可避,每每被黏个正着。

    须弥不习惯琲朝的吃食,在还未入学前,就向圣上请了个恩典,让峣峣阙为她开辟了个小厨房。

    故而此刻不与雾杳等人在一处用饭。

    须弥也就算了,人生地不熟,又是经历过献艺会那样的梦魇,可雾杳真是想不通,怎么连骆绮岫也缠上她了。

    她夹起一大块滴酥水晶脍,将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敷衍道:“嗯。”

    “啧。若说她是个会投桃报李的也就罢了,偏偏那般没心没肺。这两日的谣言,不过是她站出来一句话就能澄清的,但瞧瞧她这两天都在做什么?你可是差点被戳瞎眼了诶,她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雾杳将蜜火腿豆腐羹喝了个底朝天,手中粉彩过枝秋葵蜻蜓图汤碗锃亮得可以照脸,依旧满不在乎道:“嗯。”

    “你怎么就会——”骆绮岫被嗯嗯嗯得有些窝火,但见雾杳这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样子与往常如出一辙,忽地灵光一现,“我明白了,你是和沈沁一样,想当英国公世子的继室吧?”

    “什?!”雾杳差点鼻腔里喷出豆腐丝。

    “原来如此。”骆绮岫迭连颔首,“近水楼台先得月,以你的样貌,先在世子那儿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指不定就合了眼缘,被他从此惦记上了呢?”

    “之后若是两国再度开战,小公主被祭了旗,你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摘了现成的蟠桃。这不劳而获的买卖,妙哇!亏得沈沁机关算尽,竟一腔心思花在了国公爷与国公夫人身上,殊不知,父母之命怎敌得过年少之盟。”

    毕竟是诸般势力虬结的峣峣阙,隔墙有耳的风险不小,说起庙堂之事时,骆绮岫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嘴皮子在动。

    雾杳举起空无一物的瓷匙,迟迟不曾动作,感觉刚喝下去的羹汤仿佛倒灌进了脑子里。

    眼前的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怎么就这么听不懂呢??

    骆绮岫却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悟性过人,堪比女中诸葛,她轻轻一拊掌,笑道:“妙哇,妙哇。退一万步说,哪怕小公主地位稳固,做不成正室,当个贵妾也是不错的嘛。”正如至今还在锲而不舍地在扶光身前露面、制造偶遇假象的闺秀们。

    她们都是与雾杳类似的女子,家世、才学皆只是平庸,处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困境。

    骆绮岫理解她们的想法,横竖都要嫁人,何不挑个最好的?小公主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再好糊弄不过;英国公夫人又性子软和。

    主母好欺,婆母好骗,自己就在后宅里咸鱼似的一躺一晒,家中诸事一应不必操持,白天吃吃喝喝遛猫逗狗,晚上睡睡神仙夫君,无聊了就自己开几间铺子庄子,日子不要太惬意哦!

    雾杳不知,骆绮岫心中已经在想她给扶光生的庶子庶女会起什么名字、是抱给公主还是能养在自己膝下了。

    “嗒”,一声微响,久悬的瓷匙被搁下。

    骆绮岫的话是真是假,为何突然接近雾杳,雾杳不在乎。

    但是,有她在,雾杳不方便有所动作。

    前世,赤翅蜂伤人的意外就在今天。

    三学切磋又名“燃灯会”。

    不是正月十五的灯会,而是七月七的。在切磋正式开始前,会由峣峣阙女弟子献舞、太学奏乐、国子监献唱,用一出傩舞《月魄纸铃》,缅怀传说中在上古救世的神佛。

    赤翅蜂长得与土蜂相似。

    二十几名斋生们练习完舞艺,从琢磨台出来时,看到附近花丛围着一团蜂子,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等到那些蜂儿如同受激发疯般,径直朝自己扑来,为时已晚。

    原本赤翅蜂只是微毒,斋生们的伤情并不严重,又有天地炉的太医及时救治。

    但凑巧的是,天地炉新来了一名学徒,在解毒汤里错放了几味相克的药材,反而增强了赤翅蜂的毒性。

    令二十几人几乎全军覆没,浑身水肿起疹,修养了两三个月才敢出来见人。

    彼时燃灯会迫在眉睫。

    峣峣阙中,擅舞者众多,有过目不忘、一学就会的人却难找。

    夏琬琰就是在这个时候,展露出了令人惊艳的舞艺,成为顶替者的一员。

    事后,世家们联合施压,逼峣峣阙彻查。

    可证据消失得太迅速了。

    一切线索,刚查了个开头,就如腐旧的棉线般,断得拼也拼凑不起来。

    山长、司业虽然也怀疑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但是一来,病症只是一时的,没有贵女受到实际伤害;二来,虽是世家联手,但他们到底也不敢拿这点子芝麻绿豆事惊扰圣听,劳烦机筹处介入,还他们一个公道。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到时候查来查去,若是顺藤摸瓜揪出的都是峣峣阙内部的弟子、夫子,那场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便没怎么认真去查。

    今世,夏琬琰因比三朝之事对雾杳心生怨恨,冲动之下提前用了赤翅蜂。

    这一回,想来是不会再用了。

    雾杳虽占着两世记忆的便宜,却没算无遗策的本领,猜不到夏琬琰还能用别的什么办法,把那二十几名斋生拉下马。

    不过不要紧,新办法猜不到,诱使她沿用老套路就行。

    夏琬琰现在,其实只需要一个下毒的机会。

    这个机会,雾杳给她便是。

    “那夏琬琰呢?你打算怎么整她?”骆绮岫碗里的饭菜几乎原封未动,嘴下不歇,从天南侃到了海北,“她家那群莽夫们,虽然脑仁就像蟹眼那么丁点儿大,可煞气重得很,杀人如宰羊,而且护短,你弄一出小的过过瘾就算了,别打什么污人身子清白的馊主意啊。”

    她还等着自己的三千两白银变三千两黄金呢。

    说话间,骆绮岫下意识地瞟了夏琬琰的方向几眼。

    峣峣阙中,供应吃食的地方是“五簋楼”,每个学斋需共同用餐。

    抱素斋入学年份最短,就在一楼用饭,比她们早三年的希夷斋则是二楼,依次往上。

    太初年间,斋生们还是同桌共食的。但经过数次扩建后,楼层宽敞得足以开曲水流觞宴。

    贵女们三三两两一桌,夏琬琰坐得离雾杳二人更是十万八千里。

    可夏琬琰心思敏感,最关注与自己相关的风吹草动。

    偏偏就捉住了骆绮岫的这几眼。

    刚想用几句酸话打发骆绮岫走的雾杳,省了口舌。

    眼前座椅一空,风里只剩下几缕余音,“记住了,见好就收啊。”

    雾杳:“……”

    夏琬琰神气活现地高昂下巴,在雾杳身边停下。

    “哟,真干净呐。”她用眼角扫视了一圈桌子,忽地捂嘴笑了,“沈沁家那只金毛哈巴狗儿的饭盆都不带这么干净的。”

    她的声音抬得很高,清清楚楚地砸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顿时,五簋楼鸦默雀静,人们脸上闪过“又来了”的倒胃口的神情。

    不耐,鄙夷,厌烦。

    她们厌烦性子乖张的夏琬琰,却也厌烦雾杳。

    雾杳一开始就该乖乖把脸送过去给夏琬琰踩,而不是害得她们在难得能放松小憩一会儿的时间里,被破坏了心情。

    闻言,雾杳默然。

    在边关时,为了活着,她割过肉、翻过尸,所以至今改不了把端上来的东西都吃完的毛病。

    那回也才会将夏琬琰端来的烂荔枝,那么果断地吃得一个不剩。

    雾杳默然不是出于难受,而是在想此时该作何反应。

    开口?会不会横生事端,影响接下来的布置。

    装没听见?似乎也有些反常,不合她的性格。

    雾杳的演技就比画技好上那么一点儿,时灵时不灵。以往做这些弯弯绕绕的事之前,扶光会指点她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

    可她现在是一个人了。

    以后也只会是一个人。

    不知怎么,雾杳心口突然空了一块儿。

    蓊桃的声音更比夏琬琰尖锐,“哎呀,您忘了?雾大姑娘可是烂的臭的都会往嘴里塞呢。若论味觉,说不定还比不上郡主家的小犬……”

    没有雾杳吩咐,白檀是绝不会主动在斋生们面前逞能耍嘴皮子的,此时只是恭立一旁。

    “怎么又吵起来了?”

    众人虽然烦躁,但都不敢沾惹记仇又爱撒泼的夏琬琰,出来和缓气氛的还是柳清浔,“好啦,都是一个斋的,相互迁就迁就。”

    雾杳的情绪很快被冲淡。

    看到蓊桃,她忽然想起比三朝那天,自己竟被一把推到地上了。

    蓊桃能用蜂尸震麻小公主的手肘,她不惊讶。

    摘叶飞花的雕虫小技,就算是雾府里随便拉个小丫头来,也能学会。

    可她又不是真正的闺阁千金,怎么会面对蓊桃时,显得如此弱不禁风?

    雾杳又想起这两天盘亘在她脑海里的问题。

    虽然昌平侯府素日对夏琬琰管教不严,可纵观夏琬琰的手段心机,她哪有能耐弄来赤翅蜂这种岭南之物?想到这么周密的害人之谋?

    有人,在她背后唆使?

    雾杳眸光微沉。

    这个人,会如她所想的那样,与要杀小公主的幕后势力有关吗?

    甚至,与当年毒害德愔太子的势力有关?

    见雾杳主仆二人视她为无物,夏琬琰声音骤然一狞,“又哑巴了?”

    雾杳回神般目光向她侧了侧。

    她眼睛上的纱罩是一小簇绣得纤毫毕现的垂丝海棠,薄如蝉翼,淡茜红的花瓣、宝石绿的纤叶,花梗正好遮住褐色药膏。

    这一眼,竟看得夏琬琰心尖一颤,生出一种恐惊天上人的卑怯。

    呸!她不过是沟渠里的污浊罢了!

    夏琬琰心头火起,手指一动就想撕下纱罩。

    撕下来,看她疼不疼,看她还装不装!

    雾杳却突然望了一眼天色,霍地起身,“我要去看姐姐练舞了。”

    这转变看得众人一头雾水。

    夏琬琰也不由愣了愣,雾杳头也没回地就离开了五簋楼,可她莫名觉得,雾杳像是在等她一般。

    柳清浔笑着摇摇头,“真不愧是雾大姑娘,一言一行,就是与我等寻常人不同。”

    当真是脑子缺根筋的“神仙”呐。

    想起自己的任务,夏琬琰眼神一暗,死死地盯着雾杳离开的方向。

    心道,明天再收拾她。

    不过,这话若是让雾杳听到了。

    她肯定想说不对。

    因为。

    明天的峣峣阙里,就不会有夏琬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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