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雨(下)

    “最近的‘观天报’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准!”

    机筹处是干什么吃的!

    由于秋老虎,贵女们的衣着仍很轻薄,跑下琢磨台的台阶时,感觉自己不是在飞奔,而是在游泳,无一不对机筹处恨得咬牙切齿。

    尤其是夏琬琰,内心大喊触霉头,只觉扫雾杳是个把星,自己一连来了琢磨台几天都没事,雾杳一来,就是倾盆大雨!

    但谁也没敢把愤懑诉之于口。

    “去跫然堂避避!”江天在雨中几乎睁不开眼。

    “真是奇了怪了,这雨说下就下,明明方才一丝油云都没有!”众人一路不顾形象地奔入跫然堂的暖阁,已是抖如筛糠,仿佛水鬼般长发黏连成一绺绺的,行动间一阵滴滴答答声。

    连夏琬琰也落汤鸡似的,二话不说地跟着她们进来躲雨了。

    负责在跫然堂守门的婆子被众人的模样吓了一跳,“诶哟,都湿透了,这可怎么是好!”

    江天顾不上处理自己身上的狼狈,青白着嘴唇塞给沈沁一把钥匙,“郡主,让你的侍女们带人去开了蕉园的府库,搬些红罗炭来吧,免得大家受凉生病。”

    燃灯会在即,傩舞的人选不容有失。

    沈沁的侍女会武,而且身手是最好的,搬起那些个沉甸甸的炭盆,手脚也能利索些。

    虽然除了比三朝、燃灯会这样的大日子,跫然堂一年到头也不会响起几次脚步声。

    但暖阁里器物一应俱全,每日有人扫洒,一旦开了钥,立马就能使唤。

    贵女、侍女们拧帕的,除鞋的,点熏笼的,忙得人眼前乱晃晃。

    未及沈沁答声,忽地,人群中轻悠悠冒出一句:“用炭盆烤衣裳,得烤到几时去呀?还是得去抱素斋取些替换衣物来,路过天地炉时,也好讨几副祛寒茶喝喝。”

    雨打芭蕉,声声嘈囋,众人又只顾埋头清理雨水。这嗓音绵细飘忽,没有特征,待得仔细听去时,早散得一干二净。

    辨不出是谁的。

    话落,娇生惯养的贵女们连连附和。

    江天点头道:“也好。这雨来势迅猛,估摸着不会持续太久。一会儿再要练舞,总是得把湿掉的衣物换下来的。那就兵分两路,一部分人去取炭,再派一部分人回抱素斋,路上顺便去趟天地炉。”

    忽地,上一秒还满脸晦气嫌恶的夏琬琰动作一顿,与蓊桃对视了一眼。

    没人在意那声突兀提议。

    沈沁眉尖微蹙,下意识环顾暖阁想找出声音源头,抬眸却不由失声道:“你怎么一点儿没被淋湿?!”

    众目攒视,沈沁的目光尽头是衣衫干干爽爽,发鬓一丝不乱的许明姌。

    再侧目。

    同样整洁的白檀,以及……

    只是疏疏被砸了几个豆大的湿晕的雾杳!

    在雾杳的再三叮嘱下,雨未坠到头顶,白檀就用轻功窣身上了台子,给许明姌稳稳打好了油纸伞;而雾杳也在嗅到空气味道忽变时,借着遮天的茂叶,以比白檀还快的步速,沿着树盖、廊庑,先众人一步,抵达了跫然堂。

    雾杳无辜地眨巴了下大眼睛,替许明姌回答道:“当然是因为我们带伞了。”

    语气之自然,仿佛沈沁问了个白痴问题。

    见众人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夏琬琰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不过是赶巧罢了,也值得她们大惊小怪,好像看神仙似的看着雾杳?

    白檀倒没有用瞻仰神仙的目光看雾杳。

    她是一副见了鬼的眼神。

    雾杳让带的食盒,解了差点晕倒的斋生的急;这晴空万里的天气,怎么看都是多此一举的伞,居然也派上用场了。

    而且,正如雾杳所说,傍晚不必带,就得亭午时分带。

    白檀怔怔看着雾杳,脚底窜起阵阵寒气。

    先前,她让她去阆风清榭找公主时,也是跟未卜先知似的……

    沈沁被雾杳的语气刺得眼神一厉。

    人前不好发作,她眼珠一转,看到了白檀,随即婉婉笑道:“司业大人,我让澹月和粲星去帮大家取衣物吧,抱素斋路远,她们脚程快。炭盆的话……我记得雾杳的侍女力气惊人,我的侍女两个加起来都抵不上她一个呢。”

    比三朝那天,白檀一以敌二还轻松胜出的事,她始终没忘。

    只是,雾杳身份低微,雾杳身边的侍女更加是尘埃一般的人,她才没劳烦父王派人查一查。

    江天愕然望向雾杳身旁的白檀,目光仿佛在说“这么纤弱的姑娘,居然是个力士”。

    澹月粲星可都是宫里出来的,而且是荣王专程向熙和女帝讨要的,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

    白檀居然一个顶俩?

    “就照郡主说的办吧。”沈沁向来是个高傲、掌控欲强的性子,一点小事,没必要拂了她的意。

    话落,见侍女们神情动摇,江天又卖了沈沁一个面子,“烦请郡主顺便把人手分配了吧。”

    来回搬炭盆,和去取几件轻便的衣裳,谁都知道哪个任务轻省。

    侍女们一个个暗叫不妙,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地祈求不要被点名去搬炭。

    白檀倒是无所谓,只是截至目前,尽管雾杳让她带的两样东西都用上了,可她依然没有任何头绪,雾杳要如何惩治夏琬琰。

    而夏琬琰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由着蓊桃给她拾掇着。

    像个不出气儿的泥胎木偶。

    瘆人得慌。

    白檀不确定这时她离开雾杳身边,是好是坏。

    “姑娘。”她用眼神请示雾杳,如果雾杳说不,那她就算违逆宜春郡主,也会果断留下。

    雾杳正不顾许明姌阻拦,亲自替她褪着被雨水溅着的鞋子,检查脚上的棉袜湿没湿。

    她口吻轻松地回道:“嗯,去吧,辛苦白檀姐姐了。”

    这一幕落在沈沁眼里,愈发扎眼。

    白檀还真当自己服侍的是个什么金贵人儿么?

    既然她沈沁发了话,哪怕雾杳说一千个一万个不,又有何用?

    呵,命比泥贱,心比天高。

    雾杳说得轻松,其实心里也在打鼓。

    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只有等鱼儿自己上钩了。

    紧闭的冰裂梅纹窗棂上,压着一张愈来愈乌深的雨帘。

    在雾杳耳中,噼里啪啦的雨声却在慢慢隐去,连带着暖阁内的人声嘈杂也是。

    重活一次,已经经历过的事反而扑朔迷离起来。

    她不确定,夏琬琰的目的是否真是为了顶替上去,跳一出《月魄纸铃》。

    也不确定,夏琬琰背后是否真的有人在谋划一切。

    但如果,夏琬琰有非对献舞者们下手不可的理由。

    那么,这忙乱纷沓的雨天,侍女们不熟悉的跫然堂环境,十几碗分不清有谁摸过动过的祛寒茶……就是最好的时机。

    谁能事先想到,会有这么一场雨呢?

    既是天意,也就不会怀疑有人下套。

    “那就,白檀、款冬、莳梧……”沈沁开始分配人手。

    雾杳搁下许明姌的鞋子,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夏琬琰一眼。

    天光黯淡,夏琬琰垂着头,面目笼在阴影里,这个时候了,却还紧紧捏着一柄秋扇。

    夏琬琰似乎格外钟爱扇子。

    消夏的纨扇,冬天装饰性的羽毛扇……四季不离手。

    她今天带的是一柄桂花玉兔金皮球图纹缂丝团扇,昏暗中,扇尾拇指粗细的如意玉雕微微摇摆着,泛着腴润的光泽。

    扇子一天一换,这个小扇坠倒是从没见她离过身……

    雾杳思绪偏离,蓦地,被一道略低的女声拉回。

    蓊桃向沈沁微微一福,因着身量高挑,还是比沈沁高出了整整一个头,“郡主,可否容许我也一同前往抱素斋?”

    雾杳指尖用力地攥了攥,却依旧静静地垂着眸。

    如一名披着寒蓑,在烟霭飞雪中敛着声息、耐心持竿的垂钓者。

    抱素斋不止是她们这一年入学的斋生的代称,是真的有这么个学斋存在。

    极其偶尔时,峣峣阙的课业需要贵女们留宿完成,故而专门开辟了一座多斋错落的大院子,以供不时之需。

    贵女们会把骑射用的服装、备用衣裳等,搁几套在里头。

    夏琬琰向来作天作地,据说曾在览山时,嫌弃路边歇脚的亭子太小太脏,就直接雇人把亭中石凳给撬了,换成自带的竹椅。

    “可。”沈沁不疑有他,应允了蓊桃。

    只当蓊桃怕被责罚,要亲去挑选夏琬琰合心的衣裳。

    贵女们大多选择了委托蓊桃等人,替她们代取,也有零星几个不喜欢别人碰自己东西的,派了侍女前去。最后去抱素斋的一共七人。

    好在除了雾杳、夏琬琰,其他人身边都带了两名大丫鬟,还有跫然堂里的婆子和负责扫洒的小丫头等,倒也不怕暖阁里缺人伺候。

    负责开府库的则是点了十人。

    见白檀接过钥匙,就要拿着油纸伞出门,沈沁忽道:“粲星、澹月,你们把雾杳的伞带上。虽然抱素斋里有备用的伞,不怕回程时淋湿衣服,但你们去时得向天地炉拿祛寒茶的药材包,入口的东西,沾了雨水可不好。”

    那她们直接向天地炉借几把伞不就好了?非得来抢雾杳的?这就是强词夺理。

    没想到平日里这郡主看着一副雍容大度的模样,气量却竟如针眼般狭小,一把伞还要争来抢去。

    白檀脚步一收,顿时觉得沈沁比夏琬琰还不如,至少夏琬琰是明火执仗的蛮横,而沈沁,却还喜欢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许明姌微微绷紧了身子,隐忍不言,只是下意识握住了雾杳的手,担心她因一点小事,开罪了沈沁。

    雾杳前世伏低做小了五年,自然不会乱来。更不会在今天乱来。

    感受到白檀征询的视线再次落到自己身上,她平静道:“府库里也有伞。”搬炭的时候,一人搬、一人负责打伞就行了。

    但去府库的路上,白檀注定是要淋一身雨了。

    白檀不得不大方地把伞递交给了粲星澹月,沈沁眉间滑过一丝夹杂着轻蔑的快意。

    两路人各自领命而去。

    “杳杳,你今天怎么想着要来琢磨台了?”还带了那么多吃食,明明雾杳清楚她午饭之后是不会进食的。

    趁着众人围着屋中央的熏笼取暖,许明姌轻声在雾杳耳边问道。

    许明姌眼里的担忧沉甸甸的,看得雾杳心中一阵酸拧。

    她天真道:“我来看你不好吗?你最近那么忙,我们都许久没说话了。”

    许明姌失笑,“昨天夜里睡觉的时候,还有早晨在马车上不是刚说过吗?”

    雾杳吐了吐舌头,把脑袋埋进许明姌怀里,小声道:“可是怎么说也说不够呀,我想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见着你。”

    许明姌心里软成一滩糖泥,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在雾杳鬓边柔柔抚了抚。

    无人所见之处,雾杳却是神情愁冗冗。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把还魂的事一五一十与许明姌坦白。

    可是,当她鼓起勇气想推开许明姌的房门时,却发现自己害怕得手颤。

    前世是她害得姐姐惨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姐姐知道后会离她而去,她都无法接受。

    雾杳的人生中,许明姌承担了太多角色。如父如母,亦师亦友,是除了扶光之外,唯一一个无条件对她好的人。

    是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姐。

    是她的根,她的归处,让她不再觉得自己是这邈邈人世间的一片飘萍的人。

    所以,雾杳不想让许明姌知道这些暗流涌动。

    “你们感情可真好啊。”一道弱弱的女声响起,安露箬挨挨蹭蹭地坐过来,先是满脸歆羡地恭维了一句,唤起雾杳二人的注意,随后才道明来意,神色郑重,“刚刚的事,真是多谢雾姑娘了。”

    通过许明姌下台子第一反应是去确认雾杳无虞的细节,她猜出了雾杳的身份。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雾杳道。

    安露箬道谢之后并没走,而是纠结了一小会,按捺不住好奇心地问道:“不过,雾姑娘,你是怎么知道我姓名的?”

    雾杳一愣。

    安露箬向她五体投地行大礼时,她顺嘴叫了一声“安姑娘”。

    没想到她心细至此。

    疏忽了!

    见许明姌也面露疑惑地看着自己,雾杳听着自己微乱的心跳,故作俏皮地一笑,“哦,我不是说了吗,姐姐曾向我夸过你的呀。我没骗人。”

    许明姌疑惑更甚。

    安露箬倒是被这笑容一惑,不觉神摇意夺起来,红着脸结巴道:“我、我没有怀疑你说谎的意思。”

    没办法,忽然被提问,雾杳找不到更好的借口。

    等事情告一段落,再仔细想个什么能搪塞住姐姐的缜密理由吧。

    很快,白檀带着红罗炭回来了。接着,又在沈沁的支使下,往返取了风炉、茶具和铜铫子,从贮水瓮中舀了些井水煮开。

    众人脱去湿哒哒的外衣,围着炭盆取暖,手捧热水,无暇关注雾杳这边的动静。

    倒是沈沁,听到安露箬的话音后,轻轻扫了雾杳一眼。

    难得众贵女们有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如一窝小兔子似的报团取暖,水声澌澌,女儿香溢满屋内,有种别样的安谧。

    雾杳心里却纷乱如麻。

    前世,贵女们是吃了与赤翅蜂的毒相克的药物才病情加重,这辈子并未被蛰,夏琬琰自然不可能再下同一种药。

    但她的药不止一种。

    骆崟岌也曾遭过她的毒手。

    琲朝的七月七既是七夕,也是“佛息日”。

    传闻上古时,天地受秽气侵染,邪祟遍地,灾疠横生。有神女持一盏十方度厄灯,行遍三洲四海,扶危济困。

    但神女一人终是独木难支。此时,一名积攒百世功德、即将成圣的佛子,自愿献出神魂,被炼化为灯油,点燃仙灯,濯洗秽气。

    就像花朝节,会扮作花神游街那般。

    为了歌颂佛子的无量功德,燃灯会上,将由在切磋中胜出的第一、第二名扮作神佛,登台重演炼化的一幕。

    前世,骆崟岌便是那第二名。

    但就在登台的前一刻,她陡然病倒,症状与普通风寒无二。

    雾杳原本和众人一样,压根没怀疑骆崟岌被下药了。

    是扶光告诉了她真相。

    这一年的燃灯会,扶光连战连胜,一路势如破竹地摘下魁元。

    骆崟岌病倒后,由第三名的许明姌扮作神女,与扶光一同重现“燃灯”的一幕。

    事后,扶光觉得不对劲,派人查探,证实了是夏琬琰动的手脚。

    夏琬琰与骆崟岌有旧怨,骆崟岌大出风头,她不服气很正常。

    不过,机筹处只听命于熙和女帝,峣峣阙中势力错杂,扶光后来并没插手此事,公开夏琬琰对骆崟岌的暗算。

    “嗒,嗒,嗒。”

    雨声转弱,淅沥沥如计时玉漏。

    雾杳觉得时间仿佛越走越慢,如蠕虫般缓缓在肌肤上爬动。

    令人如坐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豁啷啷”一阵,凉风灌入,绿碧玺与珍珠串成的帘子互相乱撞。

    暖阁的门又开了。

    “司业大人、公孙博士、郡主,我们回来了。”粲星澹月一人捧着三四套盖了防水苫布的衣裳,低眉向沈沁禀道,身后是或打伞或同样捧衣的侍女们。

    “见过司业大人,见过公孙博士,见过郡主。”此去七人,回来时,人群最尾却还坠着第八人。

    一名清秀少女工工整整地向屋内行礼问安,身上半旧衣衫洗得发白,布料廉价,比之侍女们还寒酸。

    蓦地,雾杳耳边仿佛听到了极轻的“嘣”一声,长线被扯紧般。

    鱼儿咬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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