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

    檀卿欢不是头遭来大理寺,黄韶磊走的方向是往卷宗阁,行至回廊中间水榭,她便不走了。

    据她所知,这卷宗室闲人免进,“陆世子,坐下歇着吧,宗卷阁非大理寺人员不得入内。”

    陆锦砚把已经迈出去的脚收回,挪了挪身子,隔着廊架看庭前花开花落,天边云卷云舒,这已属于大理寺后院僻静之地,假山怪石,水流潺潺,花木盛景,山因水而活,水因山而动。

    风吹梢动,携风伴朝露,在水面荡起圈圈涟漪,鱼儿被吓得四处逃窜,南祈都城的景是生机盎然。

    让陆锦砚想起边陲的夕阳,漂亮的不像话,像五彩绚丽的花朵,湮在血河里,是终止也是开始。

    这南祈都城三大院落景,独占鳌头的是良王府邸,当真是美不胜收,乃是先皇所赐;第二大景便是檀卿欢所在的公主府,院子清秀雅致,每次府上宴请,都会引人流连忘返;这第三大便是这大理寺,光影间,廊架内,心归之,洗尽浮华。

    檀卿欢坐在石凳上,瞧陆锦砚观景入迷,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她自己闲来无事做的一首诗《秋日序章》,碎碎念出来:

    “楼廊偷闲独坐,花窗景,绒花似锦一枝独来秀。”

    “波浪起,成涟漪,是合欢,金风玉露思绪传千里。”

    她这诗其实指她偶尔偷闲就坐在双层廊内,隔着花窗赏景,恰巧能看到她院落中那只延伸出来的绒树枝,花开正盛,一支可抵多枝。秋风轻轻拂过,合扇飘飘,成浪成涟漪,绵延不绝,思绪也跟着飘到九霄云外。

    眼下拿来形容她面上待陆锦砚的心思最为合适不过,只是陆锦砚依旧背对着她,没一点反应。

    檀卿欢心里若说没一点波澜,是假的,她自幼到大,被众星捧月惯了,可这点波澜不足以令她放弃。

    她的父亲檀修敬当年一朝被公主选为驸马,这些年公主待她亲生,她心如明镜,决不能因她的姻亲将公主府推向众矢之的。

    这满都城高门望族想娶她的原因有三,其一,她十岁跟着公主学管家,很适合做当家主母;其二她心如玲珑,相貌姣好,能让人面上有光;其三最重要,她的身份高贵,背后有公主府做倚靠,能让他们平步青云。

    公主亦不愿她嫁入这些高门,亲戚妯娌住一起,各个人精,尤其她及笄在即,那些望族愈发猖狂,凡是宴请,都要暗暗说上两句她的姻亲,公主全把这些人呛回去,无疑是把公主府架上火上烤。

    人心肉长,她做不得那忘恩负义之徒,眼前人是她斟酌再三,最好的郎婿人选。

    一个常年混迹沙场的男子,性子冷漠淡然也好攻破,不似都城男子,笑里藏刀。

    黄韶磊从阁内紧握卷宗出来,就看着檀卿欢双眼泛红,盯着远处山水看,没戳破,“之前有起‘孩童走失案’,这是卷宗,那孩童至今未找到。”

    檀卿欢见人把卷宗先递给她,失声一笑,收了之前思绪,把卷宗摊开放置石桌,字字看着触目惊心,这都城盛世也会有孩童走失,究竟是走失,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卷宗过半,没了字迹,黄韶磊把卷宗又递给陆锦砚,瞅了人一眼,心里还不忘狠狠骂了句,替他福乐妹妹出气。

    “西巷江家,七年前走失三岁孩童。”檀卿欢重复着第一句,就长叹口气,“磊哥哥,大理寺没获得几条有用线索,尽数写着受害者身份背景,我看你们内部问题很大,受害者身份背景暴露过多,只能说之前少卿无用。”

    陆锦砚猛地一怔,看向檀卿欢,少女此刻眉头拧皱,一脸忿然不平,凛声说着,丝毫无刚作诗那般惬意之感。

    想不到一个姑娘家见地不凡,这世间很少有另辟蹊径者,恐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看向檀卿欢的眼神多了一丝欣赏。

    黄韶磊上任一年有余,前前后后翻阅卷宗不下数次,问题众多他不是看不出,之前的少卿被查出贪污千万黄金,锒铛入狱,九族被株,留下这些烂摊子,用心无力下手。

    这卷案宗,最是牵动黄韶磊心扉,他每看一遍,内心就警醒一番,“妹妹说的是,前大理寺少卿,是从受害者家中着手开展调查,却未曾想过,这间隙就是给凶手致命一击,大张旗鼓进受害者家中,询问缘由,无疑是告诉凶手官府开始查案。”

    他当时看完这案宗,翻来覆去睡不着,想重新拿来审,却无从下手,路都被上任少卿堵死了,抬头眺望着远方,仿佛这孩童在向他招手,“我怀疑这是凶手故意引诱孩童,并非孩童走失案。”

    “没错,三岁孩童正是顽皮好动,凡街坊邻居或者有正常人捡到孩子,都会报官,七年孩童未找到,就不是走失案。”陆锦砚把卷宗合上,声音极淡,让人听不出心中所想。

    他很清楚作为一个领兵打仗之人,不允许有任何情绪波动,就算他的士兵倒下,他心痛难忍,也得沉稳镇定,因为他身后还有千千万万将士。

    檀卿欢淡淡撇了眼陆锦砚,她对这人面上恭维,心里却不喜此人,旋即目光转向黄韶磊,“没什么事我先走了,饿了。”

    她今日一点东西没进肚,早饿的前胸贴后背,提步离开。

    “那陆世子。”黄韶磊说的欲言又止,这两位他都得罪不起,一个跟他妹妹一样,是祖宗,另一个更别提,是南安侯府世子爷不说,跟他父亲都是战功赫赫得大功臣。

    “后会有期。”陆锦砚丢下几个字也离开,他想他应当还会回来找这位大理寺少卿。

    黄韶磊闻言松口气,刚气氛微妙,生怕行差踏错一步。

    檀卿欢并未回府,带着她的丫头去了成衣铺,她饿是真,打算暗访一下西巷也是真。

    银烛是自幼就跟在檀卿欢身边伺候,主子盘算什么,她也知晓,“郡主一人怕是应付不来,带奴婢一同去吧。”

    檀卿欢大丫头其实有四个,但她今早出门只带了一个银烛,这丫头同她一样善武,说这话便知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不假思索:“好。”

    她对于西巷不熟,此番前去,势必周折,多一人益处很大。

    夜晚街道渐渐寂静下来,弯月如勾,静静落在满地银霜,檀卿欢和银烛守在西巷一户人家屋顶,偶尔屋内有孩童笑声传来。

    西巷住的都是平头百姓,这会下地做活的人刚推着大丰收的排子车回来,声音起伏不停,落在俩人耳中。

    檀卿欢带着人来的这户人家就是那“孩童走失案”宗卷上写清的见证人,一开始她想不通为何人亲眼目睹,这三岁孩童路过他家,不帮着把三岁孩童带回。

    后来她才参透,那时谁知这孩童是走失,不过也有出入,三岁孩童从江家走到这王家,脚程一刻钟。

    一个三岁孩童连路都识不全,找不到家却有可能,可街坊邻居都说没看到,只这王家看到难道不古怪?

    所以她猜要么两家有仇,这王家是凶手,从头变成头骨尚需时日,五官塞着沾干血布条也说明此人死了很长一段时日。

    而且这些不能指明二者有关联,只有头骨是查不出什么的,仵作也只能看出头骨是位约莫十来岁的孩童。

    加之凶手并未连续作案,疑点重重。

    只见这院的男人刚推车进门,一孩童就跑到此人怀中喊父亲,还有一妇女上前喊郎君。

    那不是早上不小心拦着马车的孩童吗?檀卿欢眉头锁着,弄得她一头雾水,这会更是不解,“陆锦砚派的士兵也在周围,小心点。”她伏在银烛耳畔呢喃。

    陆锦砚的士兵见过她,她和银烛虽乔装过,但瞒过心细如发的士兵是不可能的,说明她的行踪已经被陆锦砚得知。

    未等她多想,一阵“踏踏”快跑声在檀卿欢耳边传开,只见十几个士兵将这王家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请跟我们走一趟。”一道声音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传来,把院中孩童吓得躲在他父亲身后大哭。

    檀卿欢不识得此人,士兵穿着就是普通兵行衣更辩不出,领头者一袭黑色便装,夜晚抓人,何道理。

    “官爷,我们就平头百姓,实在不知犯了何事?”院中三口全都跪下来,不知犯何事。

    领头官爷不想跟人多说,极其不耐烦:“费什么话,拖走。”

    院中彻底静下来,“跟着他们。”檀卿欢做了个大胆决定,她倒要看看何人不报官府名字,私自抓人。

    远处树梢在银屑照射下透着一个人影,一袭黑色劲装,脸庞线条分明,面似白玉,神色依旧淡漠,就这么远远瞧着前方屋顶两抹身影离开。

    檀卿欢一身轻功是她父亲教的,异于常人,几乎是不着痕迹,银烛也不拖她后腿,二人相辅相成。

    跟着跟着到了她常来的一家酒楼“山间竹色。”

    檀卿欢不好进去,这里的人都认得她,只得和银烛一前一后守着酒楼两个出口,她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忽而她想起刚在王家院屋顶时,感觉到不远处有人掠过,她只把人当成陆锦砚派的士兵,若能借来用用,或能探知什么。

    转身之际,一道身影落在她眼前,吓她一跳,定晴一瞧,才知是陆锦砚,只见他身后走过一位着常服男子,进了酒楼。

    檀卿欢待的这地方,是酒楼斜对面狭巷,只供人行走,这条狭巷是租给在这些街铺做活的活计,铺子关门是亥时一刻,为时尚早。

    她双手环胸,试图平复她刚被惊吓的心情,在静夜下,所有细小声音都会被放大,尤其是她自己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快,总觉得有些心慌说不上来。

    试图平缓却适得其反。

    “好巧,陆世子也来查案。”檀卿欢靠着湿潮的墙,声音压得极低,换了副初见他时的表情。

    说来也巧,俩人初见穿着颜色都偏浅,这下到是同步,都一身黑,檀卿欢在成衣铺见过她这件劲装的另一件,就是陆锦砚身上穿的。

    当时店小二说这是一套,她只买了其中一件,“世子爷这衣裳看着眼熟,像是我身上的另一件。”檀卿欢说的理直气壮,她很清楚。

    陆锦砚原本视线一直盯着酒馆正门,不曾注意旁边人穿着,闻此,他才挪眼片刻,他去成衣铺一眼便相中他身上这件。

    他不喜欢黑色,偏黑夜黑衣最为便捷,没曾想还跟人撞了衫,毫无波澜的眸子一如既往黯淡,“只是撞衣衫而已。”言外之意就是没什么大不了。

    檀卿欢从早晨被拒,一日被拒三次,她都不在乎了,人明显不是有意针对她,是真漠然,所以她赌陆锦砚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世人不存在只有一副面容,就像她表面玲珑心,精细巧妙,内心孤僻高傲,别人也难以进她心。

    “撞衫而已,此话不妥,这还可以说我们两个眼光一样,不是吗?”檀卿欢会心一笑,女扮男装时特意在成衣铺把妆容擦掉大部分,掩人耳目,此刻的她娟好静秀,连月色都格外在她身上多留几分。

    陆锦砚视线未在她身上停留,更未曾注意她的细微变化,第二回从她身上掠过视线,是察觉身后站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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