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这句话,她曾经说过一次,只是换了个人物。

    十几年前,她趴在课桌上,不轻不重地对准备为了阮妍琪做蠢事的他说:“她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对你不是真心,人品有问题。江明达,真正的喜欢是平等的,你不需要这样摆低姿态。”

    那时候沉浸在“热恋”中的他根本听不进去,脸上画王八,背上贴“猪八戒”的大纸条。他像个智障一样,以这样的装扮在校园里到处穿梭,只为了达成楼上那个人的要求,逗她一笑。

    班上的同学哄笑,过去很长时间还会反复拿这个当谈资嘲笑他。圆哥没觉得有趣,她总结:江明达,你就是个傻子。

    分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在怀疑和困惑里:她有没有喜欢过我?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他无数次想起这句“真正的喜欢是平等的,你不需要这样摆低姿态”。当第二任的妈趾高气昂对他吆三喝四时,他提了分手。当第三任无底线地要求他买这个买那个,稍微慢一点就摆脸色,使性子时,他分手了。第四任的家人不打招呼就跑到他的店里一顿乱造,而那位还觉得是他大题小做时,他又分手了。

    周围的人陆陆续续结婚了,他们一边在酒后吐槽着堂客和岳家多么多么难缠,一边又催他:早点结婚吧。

    江明达经历了几次失败之后,怀疑过这句话。男人要追在女人屁股后面讨好,要买礼物,要管着她吃喝打扮,要连带讨好她家人,要买房买车,要上交收入……

    好像全天下都是这样的,哪来的平等?

    他又把这话问出了口。

    虽然和前面说的话不搭边,江瑷看在这碗鱼肉的面子上,耐心解惑:“至少人格上要平等,如果她或者她身边的人老是否定你,贬低你,那是PUA,不是爱。”

    江明达酸溜溜地想:圆哥的老公一定很幸福!

    “对了,小孩呢?你准备在家里待多久,那工程就快完了,挖掘机……”

    江瑷愣了一下,艰难地想起来了,歉疚地说:“糟了,我竟然给忘了,难怪上次那么难过,估计她以为我忘了,才给她买塑料的替代。”

    江瑷嘀咕完,马上问他:“那挖掘机不会拉回来吧?”

    当然不会,回来挣不上钱。

    “他一般只接东冧和渠马的工程,回钱快。原来在镇上包些事做,难呐,到现在都卡着一堆账。那污水处理厂,你看见了吗?”

    江瑷从来不关注这些,没答话。

    江明达自行解释:“麻子山,就桥下游没多远,上面批足了资金,才铺了个底就停工,钱被他们贪完了。抓了六七个,工程烂在那里没人管。我姐夫原来想着是政府的事,绝对可靠,结果呢,垫进去几十万,血本无归。”

    “说重点。”

    “他说了,再不接这些活。在东冧那边租了场地,除了挖掘机,还有压路机那些,都有地方放,还有人轮流看管,不会运回来。不划算!”

    江瑷想起来了,那孩子还爱看“压路机的零件”,她有心想成全小家伙,但是这些大型设备,对小孩来说是危险的。她不太懂这些,反应又慢,只怕看不住,于是问:“你有空?”

    “有有有,年货生意好,我都提前做了准备的。店里请的都是熟人,就是为了方便我到处跑。”

    “那小孩喊的丽姑奶奶?”

    “外甥女,二姐的小孩。”

    “那行吧,到时候我找你。”

    “随时。”

    “你在东冧有房?”

    可以有,还是不可以?

    江明达迟疑着没答,江瑷就自动理解为没有,还安慰他:“不在那边安家,没必要买,几百万的房,难背贷款,空着浪费,租出去心痛。”

    江明达装着对东冧置业感兴趣,趁机问:“你们那的房子怎么样?”

    “就40个平方,公摊占比大,能用的地方就一点点,一年物业费要不少。”江瑷不愿意多说,反问他,“你怎么不吃?”

    槟榔嚼多了,口干舌燥,对吃饭没多大欲望。他想着一家三口挤那么小一个地方,可见圆哥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更没胃口了。

    “不饿,你吃,不够就再叫几个菜。”

    “够了。”

    江瑷干饭很积极,就这么一会聊天的功夫,她已经吃了几碗菜。虽然碗不大,虽然她爱吃,但她并不是那种无底洞大胃王,已经吃够了。因为他不给力,这几个菜,每样都剩了大半。

    她放下筷子,江明达拿上车钥匙和外套,跟着起身。

    路过前台时,他扫码付了款。

    江瑷没往那边看,等走出店门了,她才问:“老板也要付钱?”

    “方便记账。”

    “这顿饭多少?”

    “别跟我说什么AA啊!”

    “你放心。我是要了解一下这里的生活水平。”

    “两百多。”

    “多多少?”

    “46。这是三斤鱼,鱼火锅98,配菜免费。牛百叶58,鸡88,石灰蒸蛋18,松子苗12。”

    江瑷很快算完,接上:“打了九折?”

    服务员按得飞快,并没有报数,只是把计算器亮给他看。

    “嗯,再抹了毛票。”

    江瑷沉默,江明达怕她嫌自己定价黑心,赶紧说:“手头紧张的,点个鱼火锅就够了,几十百把块钱也能搓一顿。”

    “嗯,这菜不算贵。”

    单看标价好像和东冧一般的馆子差不多,但是这分量很对得起价格。就说那鱼火锅,免费配了很大一盆菜,种类也不少:粉条、平菇、白菜、油麦菜、萝卜片、土豆片。

    俭省点的,一家三四口,光点一个火锅,就够吃了。

    江瑷又补充:“这鸡味道很不错,不像饲料鸡。”

    “扶贫鸡,半洋半土的,政府资金被掏空,没有回购。我把我们这一片的预定了,算15一斤给他们,总比买饲料鸡好。”

    “挺好。江明达,这事做得好。”

    江明达咧嘴乐,看向后方,问她:“走不走?”

    “走。”

    “还回那坐着?”

    “嗯。”

    “你不怕闷得慌?”

    “不怕。”

    “万一他们喊你做事?”

    “听不懂。”

    江明达快笑死了——圆哥,可真有你的。

    江瑷又补充解释:“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多给一点礼金。对我来说,这是目前的最佳方案。”

    毕竟人家管着她吃喝了。

    从前交通和通讯不发达,一般不远嫁。镇上的人,各种姻亲关系交错。逝者是她祖母的侄女,姑侄俩嫁的是江家两条分支,离得不算远,来往很多。她爸本来是祖母的娘家侄子,两岁才被领养到江家来,所以棺材里躺着的这个婶子,和她有血缘关系,原本应该是很亲近的堂姑。堂姑嫁过来以后,对还在念书的江自成很关心。所以从情理上来说,她得待到送完殡再走。

    就圆哥这生存能力,江明达没什么不放心的,把她送回宝座那,顺手帮她换好了煤球。

    桌上那盘瓜子和桌上散落的瓜子,都被人吃完了。江瑷不急不慌地从木沙发底下拖出之前藏好的瓜子袋,倒一盘,继续嗑。

    “多喝水,这玩意吃多了上火。”

    并不!

    江瑷看他一眼,他自觉闭了嘴,老实跟着晚辈们去搬借来的桌椅。

    简易的灵堂架子已经搭好,有人在用编织袋和旧枕套做用来跪灵的蒲团,通常都是用逝者的衣物和被单那些来填充。

    江瑷看着那些旧得不成样子的东西,突然涌上一股心酸。

    去年,她曾经想过:要不就算了吧,活着真没多大意思。但死并不是一想就能成的事,割腕过程慢,痛苦;吃安眠药,难凑齐,还会很难受;烧炭就更不用说了,绝对不是电视上演的那样安详。跳河吧,痛苦的过程稍短一点,但时间久了,会泡成吓死人的鬼样子,万一落水被人看到,连累了施救者,那就是大罪过了。

    早些天,逝者怕大雪天结冻停水,为了省几个钱,自己去清洁蓄水池,不小心跌落,溺死在里面。大家以为她出远门了,到昨天才发现她就在屋顶池子里。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儿媳还在火车上,因此现在没封棺,棺体和盖之间,硌着几处叠起来的黄纸。她的女儿昨晚大哭,今天已经能从容地安排着送丧衣通知亲属的事。

    江瑷盯着那条缝,莫名其妙想到了巨人观。

    遗体在水里浸泡了好几天,这里到处烧着媒炉,尽管敞着门,室温依然很高。过几天,热热闹闹做道场的时候,说不定堂姑的身体已经开始严重腐败,膨胀。

    她想:我不要这样死去。

    江瑷站起来,找到穿着单衣还干得一头是汗的江明达。

    “江明达,我有事。”

    江明达摆好这张桌子,拍拍手上的灰,自觉往角落里走,小声问她:“怎么了?你说。”

    “这几天,一共要多少瓜子?你那有没有这么多存货,我出钱买。”

    这是怎么了?

    江明达看看左右,问她:“谁说你闲话了?你告诉我。”

    “不是,江明达,她是我堂姑,我爸是从桐梓坳过来的。”

    这侄媳妇的娘家就在桐梓坳。

    江明达第一次知道江瑷爸爸不是真江家人,以前听都没听说过。难怪圆哥会亲自来奔丧,毕竟一般情况下,外嫁女不用管这种拐了几下弯的亲戚关系。

    “那也用不着你去买瓜子。他们用这种七八块钱一斤的,能省不少钱。”

    十块钱一斤的瓜子还行,一般人家丧礼上都用这种,还还价,还能少上一块钱。这里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买的是陈瓜子,不香,脏,还有不少坏的。

    江瑷摇头,说:“我以前从来没孝敬过她,现在想为她做点事,但是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便宜瓜子已经买来了,她再买,人家不会领这个情,只当她是看不起人,故意显摆。穷人也有特别要面子的,尤其是在这种大事上。

    江明达说:“真不合适。我帮你定两个花圈吧,打个电话的事。”

    他见圆哥还是那表情,又说:“再加一床寿被就行了,亲侄女都是这安排。”

    江瑷点头。

    她想明白了:买好的瓜子或者买花圈、寿被,其实逝者都享受不到了,只是做给别人看的样子而已。这丧礼,风光也好,简办也好,都没办法补偿这个人生平吃过的苦。

    堂姑的人生,早就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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