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又是一夜过去,第二天被尿意憋醒时,赵怜发现自己蜷缩在李丰田的怀里。

    她揉揉眼睛,清醒后定睛看去,没看错,她枕着的确实是小老头干瘦的身体。

    说是干瘦其实并不恰当。他的身材像是最原始的体力劳动者,瘦而不柴,皮肤和骨头之间不大的缝隙中硬是塞进一层肌肉,在需要的时候发挥作用。

    赵怜很久不曾和人这么亲密过,陪那些男人“过夜”时,他们彼此也是心知肚明办完事,然后各睡各的,因此眼下她还有点不自在。

    李丰田好像还没醒,那双一大一小的三角眼,闭上的时候隐藏起了浓重的戾气,让他看上去就和普通男人别无二致。

    赵怜轻轻地挪动着身体,不想惊醒他。

    然而她刚要下床,喉咙处却狠狠一紧,背后伸过来一只大手锁住了她的脖颈,她猝不及防,整个人栽回床上。

    那只大手将她将要出口的呼喊全部堵了回去,另一只同样结实有力的手轻而易举地分开了她的腿。

    “放开!我要去厕所!”赵怜扭动着身体抗争。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她不敢再动了。

    然而暴力性的欺凌弱小能激发人心底的施虐欲,会令人上瘾,赵怜觉得自己刚消肿没多久的各处又开始遭罪了。

    周日的大半天就这样被她睡了过去,放在平时这是她不能想象的。

    周日并非是快乐的日子,轻松只配在周五和周六体会,而整个周日的每分每秒她都活在珍惜和焦虑之间,在熬夜中浑浑噩噩迎来下一个令人崩溃的周一。

    但这个周日不一样,因为她请了一个月的长假。

    黄昏时分,赵怜迷迷糊糊起来,看见李丰田正要出门。

    “借我个袋子。”他说。

    “去收账?”

    赵怜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LV的托特包,经典款,已经忘了是谁在什么时候送的,被她塞在柜子深处,没怎么见过光。

    “拿这个吧。”

    她递了过去,却被李丰田嫌弃:“这什么破兜子,又重又硬,袋子还贼细。”

    他把价值一万多的包还给赵怜,顺手从玄关的杂物筐里扯了一个黑色垃圾袋:“就这个吧。”

    “哎等等!”赵怜叫住他,“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

    “你跟我干啥去?”

    “有事。”

    赵怜没有征求李丰田的意见,自然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她翻箱倒柜,翻出了七八个几乎全新的奢侈品牌皮包,又拿出了一捧首饰盒,一股脑塞进李丰田的怀里:“帮我拿到车上去,开我的车。”

    在这种开谁的车的小事上,李丰田向来从善如流。

    奥迪a8的后排座位堆满了赵怜的大包小裹,她一边开车一边随口解释:“这些留着没用了,拿去卖二手。”

    她不是物欲重的人,奢侈品这类东西,有几件撑场面的就够了。因此每结束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她都会把收到的礼物卖给二手店换成钱。

    虽然她要那么多钱也不知道干什么,但起码不会放在家里看着闹心。

    “这玩意还能卖?”显然李丰田的世界里没有奢侈品的概念,“能卖多少钱?三千?五千?”

    赵怜笑笑没说话,她径直去了商场附近的二奢店。

    老板和她已经非常熟悉了,拿过去的东西连鉴定都不用,直接伸手比了个数字九。

    “嗯。”赵怜也从来不砍价。

    走出二奢店,赵怜把到账通知给李丰田看。

    李丰田眯起眼睛,像是在数那个显眼的“9”后面跟了几个“0”。反复数了几遍,李丰田的脸上露出了微不可见的震惊,不理解为什么几个破口袋能换来九万块钱。

    ——和赵怜在一起的三天里,他露出这个表情的次数比他前四十多年的总和还要多。

    赵怜转身进了高档商场,径直走进一间写着一串英文字母的店铺,看也不看就点了一件黑色男款羽绒服,在售货员惊喜和惊讶的眼神中结账付款。

    她把羽绒服扔给李丰田:“把你那破棉袄换了。”

    “买它干啥,我穿的好好的棉袄。”李丰田摸了摸羽绒服胸前圆形的标致,红色的外圈白色的图案,并不需要看价签就知道价格不菲。

    “你那棉袄破得不能再破了都,一动弹就乱飞棉花,”赵怜嫌弃道,“快点换上吧,挺大岁数了别冻出好歹来。”

    新的羽绒服蓬松又温暖,李丰田习惯了那层薄薄的破棉袄,换上厚实的羽绒服后,手甚至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依旧戴着那双穿着线的手闷子,不自在地走了两步,像一只上了岸的企鹅。

    赵怜回头看到他的样子,抿唇笑了一下。

    笑意一直持续到她上车:“你去律所收账吗?我送你。”

    “我自己去,你别跟着了。”李丰田说道。

    “走吧。”赵怜却无比坚持,她对收账不感兴趣,只是并不想独自回到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

    即便李丰田只住了不到三天,即便他没有添置任何属于他的的东西,但升高了0.1摄氏度的温度、掉落的短发、混乱的床铺,甚至是空气中跃动着的气味分子,都在叫嚣着冷漠的空间中闯入了一个火热的外人。

    外人熟练地鸠占鹊巢,她这个主人愉快接纳。

    赵怜开着导航直奔律所,刚一到,就看见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正走出来。

    那人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扣着帽子,拉链拉到了顶端,半张脸用羊毛围巾裹住。

    但这些伪装不仅毫无作用,反而让郭羽看起来更可笑。即便只在公司见过一次的赵怜都认出了他,更何况是李丰田。

    李丰田下车,甩上车门,不急着过马路,而是站在原地向郭羽招了招手。

    郭羽的脚步猝然停下,他讪讪地摘掉帽子,挤出一个尴尬又谄媚的笑容。

    “大哥,你来了……”他的声音颤抖着,“不是说天黑吗?”

    李丰田手插在兜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家天黑,是几点啊?”

    赵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趴在方向盘上,深色的车窗贴膜让车窗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景象,方便她看热闹。

    然而她听着好笑的话落在郭羽耳中却让他笑不出来,他的脸色变了几变,看着李丰田朝他走去,竟然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怂成这样,赵怜在心里腹诽。

    李丰田叹了口气,看这样子今天肯定是要不到钱了,他拎起郭羽的领子,拖死狗一样把人往屋里拖。

    郭羽无助地乱踢乱踹,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赵怜下了车,点了根烟,走向律所门口,帮李丰田望风。

    然而很快李丰田就又出来了,手里拎着新买的羽绒服。

    “咋在这呢,”他把羽绒服扔到赵怜怀里,“给我拿着,别整脏了。”

    赵怜挑了挑眉,接了过来单手抱在身侧,用另一只手夹着烟,不让烟灰落到上面。

    她刚抽完一根烟,就见一辆黑车缓缓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人。

    女人留着长卷发,穿着修身长款羽绒服和高筒靴,快步往律所的方向走来。

    要进门前,她扫了一眼赵怜,脸上有些疑惑。

    赵怜却伸手拦下了她:“郭律有点事,你稍微等下吧。”

    “你是谁?”女人狐疑地看着她,“我是郭羽女朋友,是他让我晚上来律所找他的。”

    “哦,你是朱……朱什么来着?”

    “朱慧如,”女人皱起眉,“你到底是谁?”

    赵怜适才看清她的脸,便觉得她长得尤其好看。

    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占了大半,皱眉的时候有种我见犹怜的脆弱感。

    “我就是个路人。”赵怜笑笑,掏出一支烟递给她。

    “我不抽烟。”朱慧如的脸色不太好。

    赵怜倒也不介意,她反手含到自己嘴里,点了起来。

    大概是觉得她莫名其妙,朱慧如绕过她就要往里走,而赵怜却又将她拦住。

    “你到底看上他啥了?”赵怜突兀地开口。

    但她这自来熟的行为彻底激怒了对方,朱慧如沉下脸,上前一步:“这位小姐,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但是现在我不想听你在这胡言乱语,请你立刻让开,否则我就报警了。”

    赵怜无所谓地笑笑,从善如流地让开道路:“里面收债呢,你一定要进去就进吧。”

    朱慧如厌恶地乜了她一眼,抬脚走进去。然而,刚走出两步,她就又停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她走到赵怜面前,嘴唇微微发白。

    赵怜不答,只是叹了口气,又掏出了一根烟:“还不想来一根?”

    “啪”的一声,朱慧如一把打开她的手,烟被打落在地上,很快被雪洇湿,赵怜的手背上也泛起了一片红色。

    只听朱慧如咬着牙,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怜幽幽叹了口气:“行了,别骗自己了,就是你想的那样。”她看向朱慧如的眼神有些怜悯。

    “你是说……郭羽要拿我去还赌债。”朱慧如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我可没说啊,是你自己说的。”赵怜耸耸肩,不置可否。

    “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朱慧如拼命摇头,眼中顿时噙满了泪水。

    赵怜没有说服别人的爱好,她向里面探头看了看,正看见李丰田出来。

    李丰田用几张A4纸擦着手,随手将沾了血的纸张团成一团扔到一边。

    他垂着头,掀起眼皮看了朱慧如一眼,朱慧如惊恐的抽泣顿时憋了回去,她下意识看向赵怜,仿佛把她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可惜赵怜注定要辜负她,她自然地把羽绒服递给李丰田:“完事了?回家?”

    “嗯。”李丰田点了根烟,视线从上到下打量着朱慧如,像是在给她估价。

    “走吧。”赵怜拉了拉他的手臂,李丰田收回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跟着赵怜上了车。

    回家路上一路无话,甚至直到洗完澡躺在床上,赵怜都什么也没说,和往常那个叽叽喳喳的小话痨判若两人。

    不过她话多话少都影响不了李丰田的兴致,他带着斑驳粗糙疤痕的手指摸上赵怜露在外面的手臂。

    但赵怜却躲了一下:“我今天不想。”

    李丰田能分清她什么时候是真的不想,什么时候是在闹着玩。于是他并不强迫,翻了个身独自睡去。

    他的睡眠质量一向很高,将要睡着之时,一只冰凉柔软的小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你告诉我,如果郭羽还不上债,你们真的会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后半句话她说不出口。

    李丰田睁开眼睛,转过身来,用他那种耷拉的三角眼盯着赵怜,什么都没说。

    赵怜也不知道说什么,钱是郭羽借的,自然要郭羽来还,至于他选择怎么还那是他的事。她不是圣母也不是亿万富翁,除了眼睁睁看着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外,她别无他法。

    李丰田的眼中依然只有冷漠,一个男人或女人的命运无法在他心里掀起一点波澜,几天“过日子”般的安定生活并不会让他立地成佛。

    他依旧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反/社/会人格、变/态、杀人犯、赌徒

    ——一个趁着地狱门开时偷跑到人间的魔鬼。

    赵怜留他在身边,不仅想要他杀了她,更需要他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成为她的底线。

    他对于恶行的泰然,能减轻她的罪孽感。他对于恶意的自洽,能让她不再被自我堕落的愧疚蚕食。

    在李丰田再次因为困意闭上眼睛之前,赵怜决定,她不能让李丰田白睡,她要将这个沉默寡言以至于绝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人当成她情绪的出口。

    于是她再次推醒了李丰田,不问他想不想听,就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因为我就曾经是这样一个礼品。”

    “我的养父,当年他也欠了很多赌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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