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离

    容娡也不曾想到谢玹竟会是这般反应。

    眼前的这个男子,一向冷淡而漠然,白衣胜雪,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冷孤高感。

    即使是他垂着眼,眉目悲悯,对她伸出援手时,也会让人产生一种他并不属于这凡世的割裂感。

    然而此时,虽然谢玹的脸尚且保持还算镇定的雪白,但他的耳尖却绯红一片——甚至那颜色在容娡的注目下,变得越来越红,整只耳朵如同一片封砌在冰中的花瓣,翻涌的热度滴在其上,冰块消融,冰下鲜艳的绯红慢慢晕染开。

    而她那时只是将唇贴到他的脸上而已。

    容娡蓄意想逗一逗他,虽然心知肚明他会不自在,但见他失了平日里那番冷冰冰的模样,略有些讶异,同时心中不免产生几分沾沾自喜的得意来。

    连谢玹这样的人都能被她撩拨的失了态,她如何不飘飘然。

    容娡感觉到谢玹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点在她的唇上,只一瞬便极快地挪开。

    她本想再说几句话逗一逗他,然而视线瞥见他通红的耳,忽地有些说不出口。

    谢玹若是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清冷模样,她倒是能装傻充愣地撩一撩他;但他此时耳若滴血,模样纯情,相貌却也因此显得越发清俊,容娡心中莫名浮出几分奇怪的不自在。

    况且,如若她继续戏弄他下去,谢玹说不定会察觉出她昨夜是在装睡的端倪。

    她便止了话声,保持先前那副疑惑不解的神情,用近乎天真的目光望着他。

    谢玹清晰地感觉到脸颊上的热度,他知道自己失了态。

    但他无法控制蔓延向自己耳上的热度,一如他无法控制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她牵动的心念。

    他紧紧抿着唇——想到唇,思绪又不合时宜的想到方才瞥见的容娡的唇角。

    她的唇红润柔软,舌尖嫣红一点。

    谢玹面色波动,眼神霎时冷下来。

    被女色所迷是他以往最为轻蔑之事。

    顿了顿,谢玹垂着眼帘,淡声道:“是有些热。”

    容娡觑着他的脸色,见他神情恢复如常,有些遗憾地在心里叹息一声。

    她收敛心绪,看向窗牗:“既然觉得热,公子便支开窗吧。”

    谢玹没有动,他并不是真的热。

    且容娡尚在病中,秾丽的脸上带着几丝苍白的病容,若贸然开窗,许会惹得她着了凉,便摇摇头:“不必。”

    容娡轻轻“喔”了一声。

    她没再说话,谢玹见她慢慢低下头,不知为何,如同一朵打蔫儿的荷花,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

    居室内安静下来。寂静的环境中,隐约浮动着几丝微妙的气息。

    谢玹一向喜爱安静,然而此时他望着沉默不语的容娡,目光落在她漆黑的发顶上,心底反而异样地生出一丝浮躁。

    容娡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做工精美的绢人,空有华丽躯壳而毫无生气。

    满室寂静里,谢玹出声道:“不是说要听话本?”

    他嗅着自容娡身上幽幽飘过来的甜香,冷漠地想,容娡的热症既已痊愈,他便不欲过多停留,念完一篇便离去。

    他须得静下心去捋一捋,再同她开口说昨晚之事。

    容娡抬起眼来,端详着他的神情,眼眶有些发红,嗓音也掺了些鼻音:“念完话本,你是不是要走了?”

    谢玹面色沉静,看着她隐有泪光的眼,理智清醒地警告自己,要冷漠的告诉她,“是”,不能再纵容她再向他靠近。

    然而说出口的话却违离他的心意:“不是。”

    嗓音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温和许多。

    他无声的叹息一声,踱步坐到床榻旁。

    容娡方才说,书生与妖女是话本中常见的桥段。谢玹接触到的话本不多,只当她说的属实。

    便道:“既然书生与妖女的桥段千篇一律,便换一个吧。”

    容娡用指腹压了压绯红的眼角,神色浮上几分愉悦,嗓音掺着鼻音,柔软而乖顺:“好。”

    她膝行着朝他贴近一些,身躯前倾,檀粉色的裙裾搭上他的雪白衣袖,甜香与冷檀香交织,隐约混杂着几分苦涩的药香。

    谢玹目光扫过她受伤的肩,端起话本,方便她选。

    容娡将细白的手指搭在书页上,翻看一阵,随手指了一篇:“就念这个吧。”

    她拨了拨垂到胸口的发丝,乖顺地坐好。

    容娡选的这篇,篇幅不长,谢玹很快便念完。

    容娡亮晶晶的眼眸一直追随着他,认真地听他讲。待他念完,她真诚地夸赞道:“谢玹哥哥,你好厉害喔!”

    谢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羽轻轻眨动两下,阖上话本,没有说话。

    容娡满脸意犹未尽,膝行着朝他靠近一些,似是要拿他手中的话本。

    谢玹没有阻拦。

    怎知容娡挪动时,膝盖压住裙摆,身形一滞,猛地朝前摔去。

    谢玹眼快手急地捞住她的腰,容娡倒入他怀中,将他撞得身形一晃。

    她的唇角擦过他的面颊——恰好是昨夜她的唇触及的地方。

    二人皆是鼻息一停。

    容娡发髻微散,用以绾发的玉梳“当啷”落地,一缕微凉的发顺着脖颈溜入谢玹的脖领,生出几分发痒的燥意。

    她攀住他的肩,似是怕摔下去,攀的十分紧,将他的衣料揉出许多褶皱。

    谢玹的面上再次空白一片。

    馥郁的甜香钻入他的鼻腔,许多复杂而古怪的情绪一齐涌入他的心头,谢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失控。

    她一而再地牵动了他的心弦,令他频频陷入无法掌控的局势之中。

    意识到这一点,谢玹猛地站起身,将柔若无骨的容娡从身上扒开,推到榻上,居高临下地审视她一阵:“你想要什么?”

    容娡被他猝然的动作弄得身形晃了晃。

    听清他温冷的嗓音后,她鼻息一窒,面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谢玹盯着她,声音徐徐而沉冷,“钱财、权势、人脉,抑或是庇护?若你想要,只要我有,皆可予你。”

    容娡以为自己的伎俩被他看破,心神大乱,强作镇定,眨眨眼,佯作不明所以地反问:“为何忽然这样说?”

    谢玹薄唇微抿,眉间带着清冷的疏离,恍若被裹挟着雪的风吹拂过:“你接近我,是为有所企图;然方才阴差阳错之下我轻薄了你,我予你所需,自此两不相欠。”

    他没提到昨夜那一吻。

    容娡愣了一下,意识到他并未窥破她蓄意装睡吻他之事,心中的惶恐慢慢褪去。

    她看着他冷淡的一张脸,觉得他好生古怪。

    这人前一刻还神情温和地允她亲近,怎么忽地就同她疏离起来了?

    莫非是在试探她?

    若是如此……容娡心中一紧。应对谢玹,似乎比她以往所想还要艰难。

    她险些忘了,他是神机妙算、手握生杀大权的谢玹。

    他说,她想要的,他皆可以给她。

    他列出的条件的确有些诱人,恰到好处的能缓解容娡眼下所缺。

    但她的目的远不仅此。

    她想要的是谢玹,与他所拥有的全部。

    容娡看不出他是何意,脑中飞转。忽地想到,此先多番铺垫她对谢玹颇为依恋,如若她此时回绝了谢玹,同他疏离,反而能更快地得偿所愿。

    她心念微动,脸上恰到好处地呈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澄澈的眼中慢慢蓄满泪水。

    “谢玹。”她撑起腰身,身躯难以承受般颤了颤,哽咽着,“你竟……你当真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谢玹面沉如水,淡然地望着她,神情莫辨,眼眸中隐带审视。有股冰凉无形的压迫感自他身上弥漫开,是常年浸养在权势中的上位者所惯有的仪态。

    “心意?”他咬字温冷,目光幽静,似有琢磨衡量之意。

    这几日谢玹待她太过温和纵容,以至于容娡险些忘了他生杀予夺的那一面。

    容娡心头一凛。

    她假惺惺地落下几滴泪,边抹眼泪,边作出一副情深义重却被误会的模样,愠怒地娇斥:“用那些身外之物来羞辱我待你的心意,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

    容娡佯作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先是又气又委屈地演了一阵,将谢玹逐出居室,又收拾了自己的物品,当日便搬离了青檀院。

    静昙等人见她伤势未愈,本欲劝阻,然而容娡抹着眼泪,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去意已决,便只好护送她回了女比丘们居住的厢房。

    容娡毕竟身上带伤,折腾这一番,伤口有些隐隐作痛,连忙躺到榻上歇息。

    厢房的环境陈设远不及谢玹的青檀院,容娡略有些不适应,虽有些困顿,但无法入睡。

    这次,没有人给她念话本哄她入睡了。

    想到谢玹,容娡慢慢收起因计策顺利而产生的窃喜,心中有些怅然,望着房梁发呆。

    谢玹冷漠古板,可以温和细致地予以她照拂,但却并不带有任何情意;在她以为撬动他的念时,他又可以冷漠地同她拉开距离,与寻常男子很是不同。容娡从未接触过他这样古怪的人。

    他是块难啃的骨头,偏偏她还想继续同他较劲。

    ……

    容娡回来时,被几个兵卫护送,闹出的动静不小,谢兰岫听闻后,悄悄来到厢房门口。

    容娡听到脚步声,翻个身,见是她,闷闷地唤:“阿娘。”

    谢兰岫走进厢房,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伤还没好全,怎么忽然回来了?”

    容娡牵住她的衣角:“没什么,想回便回来了。”

    她将自己弄的浑身是伤,谢兰岫原本想训斥她一番,然而见她恹恹的模样,将话咽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了。”

    她动作温和,容娡鼻尖涌上一股复杂的酸涩,她委屈巴巴地唤了声阿娘。

    谢兰岫拍拍她的手,目露犹疑:“你先好生歇息,待你睡醒,阿娘同你说一桩事。”

    容娡观她神情,心中没由来地浮出一阵不安。

    她不欲等待,便央着谢兰岫,让她现今便说给她。

    谢兰岫面色忧忡,叹息一声:“今日我去拜佛,意外发现一个酷似刘覆的香客。我怕他发现我,匆匆走了,有些不确定是不是他,但那人长相确实是同他一模一样。”

    闻言,容娡鼻息一停。

    刘覆。

    此人是会稽当地大族刘氏的嫡长子,刘氏一向不满容娡父亲当政,明里暗里给容家使了不少绊子。容娡与母亲此番被迫北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此人在她父亲失踪后,处处刁难她们。

    但容娡分明记得,这人投了江左叛军,怎么会出现在属于大巍领土的丹阳呢?

    她忍下心头的不安,宽慰道:“母亲不必忧心,这两日先在厢房避一避,容女儿查探情况。”

    谢兰岫唉声叹气,隐有埋怨:“若不是你身上有伤,我真想带你连夜赶去洛阳。”

    容娡陷入沉思,眉尖紧蹙,也不知听没听见,没有理会她。

    —

    入夜。

    桂香浮动,青檀院中月影摇曳,菱花窗透出朦胧灯火。

    谢玹端坐在书案前,身直如松,面冷如雪,安静地翻阅着公文。

    暖黄的烛光洒在他眉尖,非但不曾将他眉眼间的冷意消融,反而显得他神情愈发冷淡。

    一切都是一如既往的模样。

    这所院落,与他这个人,皆并未因容娡的离开而改变什么。

    静昙侍立一旁,听着更漏,想起白日前来禀报容娘子离开时,主上没什么反应,也是这副对什么皆漠不关心的清冷模样。

    他原以为容娘子会是特殊之人,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不禁叹惋一声。

    满室静谧中,谢玹忽地站起身,衣摆犹如一捆被束起的雪般缓缓收束,长袖掀起的气流将烛光扰的轻轻跃动。

    他拢着衣袖,拿起一本书册,往外走去。

    静昙目力上佳,一眼望见他手里拿的是一册话本。

    他想起此刻是谢玹以往给容娡念话本的时辰,可容娘子已经搬走了。

    便有些疑惑地问:“主上要去何处?”

    谢玹脚步一停。

    月光洒落他肩头,如霜雪裁衣,他身形肃穆如松影。

    他攥着话本,清沉的目光越过门框,望向那间以往点着烛火、如今一片漆黑的居室。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总爱亲近他、喜爱听话本的容娡,已经不在青檀院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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