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场

    时纯万没想到,她拿到的竟是份正经实习。

    ——裴氏集团总部·总经理总助处·业务线实习助理岗,直属leader金卓岸,日常工作就是协助领导跑腿打杂,处理公司各种内部流程,和裴氏各个业务部门对接。

    整整一个月,她被金卓岸安排填鸭式教学,快餐式地熟悉庞大的裴氏商业版图,和形形色色的高管打交道,压力堪比高考前夕。

    傍晚,时纯踩着日暮时分的最后一抹晚霞,独自走出裴氏大楼。

    她仰起头,正好看到天边挂着的浅浅一弯上弦月。

    树影婆娑,夜风涌动。

    时纯闭上眼,只觉紧绷已久的神经,突兀地松弛了下来。

    她赌对了。

    *

    六月底,时纯要忙碌双学位的期末考试,裴氏的实习时间也破例从每周至少24小时变成了仅需16小时且支持远程办公。

    在高强度的考试周与不定时的加班任务下,时纯每天都在题海和视频会议里挣扎,渐渐地,她甚至都有些忘了还有裴今澜这么个人。

    直到专业课考完的那天下午,她正趴在电脑前敲暑假住校的邮件申请,突然接到金卓岸发来的加急需求,要她在一小时内打印一份重要文件,送到金榈大厦的负三层。

    作为裴今澜的副手,金卓岸的应酬甚至比老板本人还多,时纯刚开始对跑腿这事还有些不自在,见多了便也能驾轻就熟地应对。

    她换了身职业装,简单涂了层口红,就打车赶到了金榈大厦。

    直梯下降到负三层,时纯迎面就看到一面切割成菱形的镜面墙,墙壁右侧篆刻着一家会所的招牌,看上去十分低调。

    不等她自报家门,前台便安排迎宾带她例行检查,连登记信息都没录入便邀请入内。

    时纯略微疑惑,但想到这家会所的背后也有裴氏的身影,便只当金卓岸提前知会过。

    她紧跟着服务生,过到第三层拱门,才发现里面的空间亮的犹如白昼,被切割成无数玻璃方块的运动区域空无一客,休息区的教练们个个蓄势待发,很显然,这里被人包场了。

    就这么迷宫似的绕了五分钟,时纯终于看到一片室内红土网球场,偌大的场地上只坐着五六个人,还有两个教练装扮的人正在场上检查设施。

    服务生送到门口就匆匆离去,时纯在门外看不清里头人的脸,她正打算先给金卓岸发个消息,忽然就感觉身后落下一道阴影。

    “哟,这身倒有些意趣了。怎么就你一个人?”

    那人似乎刚从别处过来,身上只兜了件白背心,一双狐狸眼精明黏腻,一上来就揽住了时纯的肩膀,待看到她的脸,眼底立时掠过一抹惊艳:“生面孔啊,几时来的?”

    时纯面不改色,往后退了半步,正要拿出包里的文件,就被狐狸眼伸手一推,不容置疑道:“别在这儿站着啊!进里头慢慢聊。”

    她立时不肯服从,正想脱身,忽然感觉门内有道视线扫了过来。

    时纯本能地探寻过去,却只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斜靠在沙发上,单薄的右手里辖着几张扑克牌,不过须臾,牌身落桌,他半支着额角将手边的筹码撒落出去,对面登时一阵欢呼雀跃。

    时纯分明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一瞬间,她脑海里浮现的,只剩下初见裴今澜时,他那双秾艳又冷漠的眼。

    “往哪儿站呢?谁教的规矩。”

    时纯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站到了裴今澜的面前,男人低垂着眼,似乎方才那一瞥只是她的错觉。

    “过去切个带劲的歌。”狐狸眼抬手撞了下酒杯,支使着时纯,又不耐烦地冲着嚷嚷催促,“还愣在那干嘛?弄好了过来给我捏个肩。”

    时纯唇线紧绷,裴今澜依旧不为所动。

    见狐狸眼立刻就要发作,时纯心一横,直接从包里抽出那份文件,稳稳地放到了裴今澜面前的小牌桌上,扑克牌被白纸黑字的文件遮挡,对座的几个人全都愣了一下。

    时纯略微抬高了声音,主动解释:“金秘书让我送过来的。”

    正此时,门店经理突然站在外面跟狐狸眼使眼色。

    狐狸眼正觉得气氛不自在,刚要出去,就听到一直没说话的裴今澜突然笑了一下,“让他进来说。”

    会所经理躬着身进来,身后还带着五六个同样西装革履的貌美女郎,一行人头也不敢抬,心惊胆战地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时纯这才明白,原来这座金榈大厦的地下三层全都归属这家会所,一楼宴饮待客,二楼提供贵宾私密服务,三楼便是此处室内运动场,专供贵宾娱乐休闲,且从不对外开放。

    那狐狸眼是这家会所的负责人,此前正喊了二楼的女郎下来陪客,见时纯通畅无阻地进来,又是他要求的“白领女郎”打扮,自然而然把她当成了楼上安排的人。

    狐狸眼认错还算情有可原,但时纯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刚到前台时,迎宾那副意味不明又“将错就错”的态度,心里登时就有些不安。

    比时纯更不安的,另有其人。

    狐狸眼听到一半,就觉察到外面这帮人玩的什么花样,送来的人这边都不满意,他们竟敢直接拿外客搪塞了事,虽说事后花点钱也能处理妥当,可……

    他小心翼翼地扫了眼座上看不出喜怒的男人,又把目光落在时纯脸上,登时心里没底。

    能让裴今澜开口要个解释的事儿,少之又少。

    如果不是因着事,就只能是为了哄人。

    想到这里,狐狸眼脸色陡然灰白,就连刚刚摸时纯的那只手都不自然地蜷了蜷。

    他惶恐至极,说话间牙齿都有点发颤,“今澜哥,底下人犯蠢。我晚点就去处理,您消消气。”

    见裴今澜都懒得递给他一个眼神,狐狸眼立刻抬手打了几下自己的手背,直挨到皮肉红肿,又自罚三杯,这才直起身,朝着时纯敬了杯酒,笑着说,“刚刚恕我眼拙,妹子大人不记小人过,给条活路呗。”

    这话真假掺半,时纯也不敢拿乔。

    她稳稳当当地接了酒,狐狸眼当即松了口气。

    时纯原本还担心这人继续纠缠,没想到他退回座位上,跟哑了声似的,竟然再没再多问一句。

    她忍不住审视。

    在这群人眼里,裴今澜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虽然经历一场闹剧,但她也算是完成了金卓岸的嘱咐,时纯见他们似乎有事要聊,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托辞离开。

    她转身要走,身侧的裴今澜突然开了口。

    “会打网球吗?”

    这话其实没带主语。

    可时纯却觉得,自己须得应下来。

    她如实说:“会,打的不好。”

    裴今澜“嗯”了一声,随即就有人推门进来,清人。

    有个年轻侍者上前,朝时纯道了声:“更衣室就在对面,我给您带路。”

    敞亮宽阔室内静悄悄的,狐狸眼终于忍不住道:“今澜哥,我刚刚说那事有没有戏啊?”

    裴今澜摩挲手边的玻璃杯,仿佛还在出神,狐狸眼忍不住又催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他忽然抬眼,像随口提了句:“明天起,金榈,白郢,还有四海州这三处场子全都歇了。”

    狐狸眼惊得直接蹦了起来:“今澜哥,你就算不愿意加码,也不用把我的地都停了吧!你知道这几个场子一晚上能赚——”

    “商承。”裴今澜淡淡出声。

    商承闭了嘴,心里却嘀咕:“早知道,就去求廷二了。”

    这些场子本就是老爷子拨给裴廷钰的生日礼物,货真价实的聚宝盆,比娑岚别墅不知道实在几百倍,要不是裴廷钰经营懒怠,安插进来的人又个顶个的心思活络,眼高于顶,他也不至于敢舔着脸来求裴今澜。

    他只想要站稳脚跟,抱紧裴氏的大腿,哪料到裴今澜这一开口,竟是要直接把他的生路堵死,堪比活埋。

    商承心惊胆战,舌头都不太听他使唤:“这可是廷少的场子,我擅自停业,恐怕是不好交代。”

    裴今澜充耳不闻,道:“当着我的面,都能闹这么一出,谁知道背地里还有多少腌臜事。”

    他冷着眉眼,目光扫过商承的手指,慢悠悠地笑:“你们也晓得,老爷子最惯着廷二,他自然是要什么都能够得着。”

    他感慨万千,似有些羡慕,可眼神里分明没有一丝温度,“只盼着,哪天他下了地狱,诸位最好也都跟着过去,那才叫肝脑涂地,赤胆忠心。”

    商承猛地抬头,顿时浑身僵直。

    门外有谈笑声靠近,裴今澜缓缓起身,走到商承身边时,撂下一句:“停不了,就一把火烧了。”他笑了一下,“裴廷钰要有意见,叫他尽管去告状,我怕什么呢。”

    “小子!还知道出来迎接我啊?”爽朗低沉的中年男声隔着老远传过来,商承立刻回过神,眼见裴今澜已经唇角带笑地走了过去,他哆嗦着两条腿忙往旁边站了站。

    时纯就是这时走出了更衣室,看到门口又来了几个生人,正踌躇要不要上前,就听到其中有个年轻人的声音格外熟悉。

    “年轻就是好啊,不像我都一把老骨头!”

    “哪有,荀老不输当年。”

    “你这小子,一看就做过功课,我打网球那都是老黄历了!也就裴家这小子知道我好这口。”

    “您帮了我这么大一忙,尽心尽力是应当的。”

    时纯脚下凝滞,似有感应似的,那边的年轻人也扭头朝她看了过来。

    许久未见,眼前女孩的头发略微长长了点,一身香槟色的运动装,衬得她皮肤雪白,整个人就跟藏在露水里的郁金香似的,只是眼底稍有乌沉,难掩神色疲惫。

    “你怎么在这儿?”李一叙问。

    荀老打量时纯,笑眯眯地问:“你们这是认识?”

    李一叙接过教练递过来的球拍,一只递给荀老,一只捏在手里,他笑了笑,顺势站在了时纯旁边,正打算介绍自己和时纯的关系,就听到一侧的裴今澜慢悠悠地开口,“荀老,这回可别说我不陪您尽兴。”

    荀老面露惊喜,“你小子舍得下场了?”

    裴今澜轻笑了一声:“上回乔声手术,亏了您老牵线搭桥。李一叙谢他的,我谢我的。”

    他扭头看时纯,“今天乘兴而来,不如就让我的人再跟您来几局,如何?”

    时纯略微意外,由不得她拒绝,荀老就笑着看向异常沉默的商承,打趣说:“你们裴总难得带人出来,那我得给个面子。”

    他问时纯:“小姑娘敢不敢和我赛上一赛?也不比输赢,尽力就好。”

    时纯见裴今澜点头,也不扭捏,径直从李一叙手里去拿球拍。

    她伸手去握拍喉,往回收时,却发觉李一叙也在使力。

    时纯一次没拿过来,再伸手,李一叙却突然换了只手,他脸上挂上了笑意,语气略带了几分讨好:“荀老,您这是瞧不上我。为了今儿陪您,我可是苦练许久,要不我先陪您来一局?”

    “你小子,嘴甜心思多,明摆着要让我。”荀老浸淫医药行业几十年,最察人心,他扫过裴今澜,又抬眼看时纯,意味深长道,“我看这姑娘啊,就和你不是一路人。”

    裴今澜微微勾起唇角,抬手卸着腕上表链:“放开了打。赢了算你的,输了归我,别让荀老扫兴。”

    时纯应声上场,果然使出了全部力气,可惜她四肢不勤已久,又面对荀老这种“练家子”,不过几场就惨败而归。

    裴今澜起身,挽起手臂上的薄衫,从时纯手里接过球拍。

    荀老打的酣畅淋漓,见状忙摆手说,“我也累了,你好生坐回去,我哪敢真让你上场,老金那个闷葫芦非得念死我不行。”

    时纯待了好一会,听他们三言两语,也大概看懂了局面。

    这场局虽用的是裴氏的场子,做东的却是李一叙,为的是感激金老帮乔声安排手术的事情。

    虽说签合同之前,金卓岸也承诺,会帮她处理好叶家,池老师,以及乔声后续的所有事情,但她其实一直都是半信半疑。此刻,时纯亲耳听到,亲眼看到,她才明白金卓岸让她来这里的真实意图。

    裴今澜实际给到的,比当初承诺的还要多。

    中场休息,时纯推说要去洗手间,去了趟更衣室。

    她随手拿了双新款式的鞋子,只身靠坐在软皮沙发上,望着眼前一整个墙面上的落地钟,突然有点不敢出去。

    房间门被服务生缓缓推开,隔着磨砂屏障,时纯看到了李一叙挪动脚步走了进来。

    “乔声的事情解决了?”时纯问了自己最想确认的。

    李一叙坐在她对面的长椅上,微躬着身子半晌不语,时纯看到他不断地摩挲手指,那块皮肤几乎被他搓出伤痕。

    “你跟了裴今澜。”

    “我入职了裴氏。”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李一叙的眼神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他正欲再说,外间的门突然被服务生全部打开。

    光线透了进来,时纯侧开视线,等眼睛适应之后,她才发现那人并未进门。

    他轮廓裹着光,高大挺拔的身形懒散地靠在那儿,意外地有压迫感。

    时纯下意识站了起来,旁边的李一叙也肃然起身。

    “裴总,多谢您愿意出手相助。”时纯听到李一叙像是强忍着什么情绪,片刻,他又道,“但我认为,时纯没必要牵扯进来。”

    裴今澜不置可否,缓慢地走到时纯面前,不知道在手里捏了多久的网球拍转了一圈,他突然道:“还打不打?”

    时纯恍然清醒,裴今澜这是在逼她做抉择。

    正如他如约帮她护住了想护的人,接下来,他也要看看她的表现。

    时纯皱眉,心里后悔刚刚不该同李一叙解释。

    她冷静下来,接过裴今澜手里的球拍,“我们走吧。”

    “等一下。”裴今澜叫住时纯。

    时纯停步,裴今澜又看了眼李一叙:“我要和员工聊工作,李导也要听?”

    李一叙哑口无言,只看着时纯,盼着她能多和自己说一句话。

    可等来的,只有时纯默立裴今澜身侧的结果。

    李一叙唇舌发涩,一想到自己还承着裴今澜的情,心里更加堵塞得难受,半晌,他看着时纯笼罩在裴今澜身影里的侧脸,还是退出了更衣室。

    服务生关上了门,外面的光彻底隔绝。

    “上去。”裴今澜指着放置球类的大理石高台。

    时纯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身体位于高处,忽然就觉得裙裤底下格外空落落的。

    她猜不透裴今澜的心思,又不肯露怯,索性大着胆子开口,“刚刚荀老说的老金,是金医生吗?”金卓岸的父亲,也是裴今澜的私人医生。

    “看上金卓岸了?”他笑。

    时纯被这话惊得后背绷直,正想解释,忽觉脚踝被一双粗粝的大手紧紧攥住,她本能地躬住身子,肩膀轻轻一颤,只觉得浑身上下汗毛倒竖。

    然而裴今澜的动作还未停止。

    他屈膝,俯身,不知道打哪儿重新挑了一双鞋子,拇指和食指就这时纯的脚踝,轻而易举就褪下了原本的款式,“脚都磨破了,还忍这么久。”

    他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猜不透心思。

    “故意的?”

    时纯有些紧张,心里想解释,可又觉得他大概并不是真的想听这些话。

    她喉咙微动,视线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手指走。

    脚踝洁白,筋络细嫩。

    时纯从未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就好像只要裴今澜稍用点力,她就会同那些枯萎的玫瑰一样,如他所愿,停在最绚烂的时刻。

    裴今澜并不喜欢她。

    时纯心知肚明,也十分庆幸。

    他对她,只是把玩。

    就如同逗弄一只误闯猎场的孱弱夜莺,鸟雀折翼,注定要用自由换存活。

    “时纯。”

    裴今澜的声音有些不像他。

    时纯听到他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故意的?”

    “不,不是。”时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她毫无意义地解释,“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今天的文件,也是金秘书让我——”

    时纯猝然愣住,浑身上下所有的感官都被脚背上的那股力道攥紧。

    裴今澜一勾一褪,掌心握住了她的赤足。

    “四十九天。”

    时纯忘记了呼吸,只觉得眼前的男人明明仰望着她,可眼神却仿佛仍在俯瞰众生。

    他略带嗔怪道:“没人教你,要主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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