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两个要气死人的还在外面跪着吗?”

    时已入夜,德阳殿中灯火如昼,尤为清静。椒墙壁炉中溢出的暖气令得屋内如春。与外间的寒风怒雪相比,方寸之间,宛若两个天地。

    “陛下…”内侍苏春方欲回话,便听得书案前端坐之人一声气哼。

    “北境边隘,何其困苦?八月飞雪,风刀割面,他们以为是寻常地界吗?还要去守关御敌?大言不惭!”

    周玄喝罢,又心烦意乱地卷起案上的书简,沉声不语。

    宫灯映照着他的侧脸,但见他右手握拳抵于额前,眉关紧锁,神情寂寥。仿佛有千言万语无处可诉,千头万绪郁结于心,不知如何是好。

    苏春侍奉陛下多年,自起义始,便随上左右,历经多少险境磨难,却鲜少见这位杀伐果决的主君如今日这般为难。

    想开口说些宽慰之语,不过一想到殿外二人的身世,一时间竟连自己也不知该说些是好。

    只得埋下头,眼睛的余光却偷偷往外间瞟去,思绪也不自主地飞回到了从前。

    当年那位意气风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将军,也正是殿外二人的生父-谢珩,谢大将军的身影似乎浮现在了眼前。

    陛下与谢将军少年为伴,乃刎颈之交。昔年陛下潜龙之时,不过一寻常农户,虽祖上贵为宗亲,却早已落寞。

    二人于求学时相识,谢将军与陛下一见如故,同食同寝,待陛下犹如手足兄弟,曾言陛下龙睛凤颈,贵不可言,非是俗人。

    不仅如此,他出身陈郡谢氏,乃兴盛百年的世家大族。本为其族嫡长,日后定要继承谢氏。

    但为了支持陛下,竟不惜与家中闹翻,散尽私财,招兵买马,以襄助陛下起事。

    沙场共征战数载,临到陛下于雒都称帝之时,谢将军身殒猊囚关。不仅如此,他满门老少也在屠城之际被叛军虐杀殆尽,万幸留得一儿一女逃过此劫。

    陛下骤得噩耗,悲痛万分,闭门绝食三日方出。

    谢家的儿女接到都城的第一日,陛下立刻回绝了谢氏欲接二人回陈郡的上书,将兄妹迎进了未央宫,收为义子义女,养在膝下。

    三年以来,陛下不仅亲自看顾二人的衣食住行。甚至连他们的诗书礼仪,骑射军事,都为陛下亲授,连身为亲姑姑的皇后都甚少有机会插手。

    如此行径,瞧在外人眼中,无不以为陛下之爱于谢氏子女,更甚亲儿。

    苏春却另有所想:“自古父子骨肉亲缘,血脉相连,普天之下,何情能比?”

    陛下此举,无疑是将这双无父无母的儿女与其宗族彻底隔开。表面上是风光无限,实则他们再无亲可依,甚至还会招致太多明里暗里的妒怨嫉恨。

    似笼中鸟,若网中鱼。

    而这一切安排,他们从无选择,除了接受。

    可怜人,总会不可挽回地更可怜。宛如落入淤泥沼地里的飞鸟,纵有冲天之能,也要湿羽陷翼,空待而亡。

    于谢家子,苦海无涯,茫茫无岸。

    “陛下!陛下!”

    小黄门急切的呼声由远及近,苏春一惊,立刻回了神,趋步上前打开殿门。

    凛冽的北风卷着飘飞的雪粒冲袭而来,屋内的温度瞬间下降不少,连坐在内堂的周玄都感受到了丝丝寒意。

    “陛下,五殿下昏过去了!”

    小黄门急趋而来,连气都没喘匀就把这个天大的消息先说了出来,这才敢在俯首听命时偷着喘气。

    “那还不快把人抱进来!速召医官来见!”

    天子的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胸膛起起伏伏,左右踱步。显然是急得心焦,却气在头上,不肯表露出来罢了。

    不过尚不到眨眼功夫,便见他大袖一挥,匆匆着履,大步踏往殿外。

    恰好在殿门处,迎面遇见了小黄门抱回谢若屈。他即刻伸手将人接过,连忙往内室暖房中去,也没忘记还未见的另一个,肃声问道:”青雀呢?!”

    “六殿下…她,她说陛下尚未应允…”回话还是刚才来送信的那个小黄门。他既胆怯,又不敢不答,说得吞吞吐吐。

    “荒唐!简直胡闹!苏春!你去!去把那个小兔崽子给我绑回来!”

    “唯!陛下稍安,臣这就去将六殿下请回。”苏春拱手应声,趋步退至前殿,旋即转身带人奔寻谢如讷所在。

    待众人赶到谢如讷跟前,见眼前之景,皆为之所撼。宫中人虽尽知这位六殿下幼善弓马,勇武坚毅不逊男儿,陛下也时常称赞。

    但至今日众人方心悦诚服,知此言不虚。

    十二岁的小姑娘,雪花已落了满头满肩,就连睫毛上也全是飘挂粘附的冰霜,面色苍白,唇瓣乌紫。

    依旧背脊笔直,身形挺拔如松柏。

    若非那时不时可见的白色呵气,来往的人几乎都要误认为那不过一尊相罢了。

    苏春心切,赶忙用带来的大氅将她裹住,以御风雪,柔声哀求:“六殿下!陛下有令,请您即刻入殿。”

    谢如讷已然被冻僵了,连反应都慢了半分。待苏春话说完,身后人上前搀扶她时,这才挣扎着,齿关磕碰,双唇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道:“苏,苏内官,陛下…可答应我所请?”

    “这。殿下,你明知陛下心意,何必如此相逼呢?”苏春一哽,旋即又苦口婆心地劝道。

    “那……那,就,恕难从命了。”

    “唉。殿下,那也请恕小人失礼了。”

    圣意难违,苏春没了办法。只得朝她躬身一拜,随后冷着面庞对着四下喝道:“请六殿下回去!”

    一声令下,原呆立于周围的小黄门登时一拥而上,生生将人抬了起来。

    她人虽小,力气却出奇得大。四个小黄门齐上,竟在她的全力一挣之下差点脱手。吓得他们立马使出浑身劲气,好不容易才勉强稳住了。

    苏春并不说话,只无奈地皱着眉头,不住地挥动着胳膊,直指温室殿,让小黄门们架着六殿下快走。

    这一番折腾之下,本就在强弩之末的谢如讷也不负众望地昏了过去。

    待她再度苏醒时,已到了丑时。

    在半梦半醒间感受到了来自床边人的注视,努力睁开眼,便对上了周元启的一双凤目。

    龙章凤姿,天日之表。

    天下雄主,莫过如是。

    这是她与陛下相处的三年来,第一次明白父亲当年的赞叹。

    为帝王者的威仪,当真会压得人窒息。

    “醒了?”

    率先开口的是周玄,他此刻倒显得颇有几分闲适之意,说话间顺道又拿起了一只小碗,用调羹搅动着。

    “陛…!”谢如讷刚张嘴,正想起身,就被喂进了一勺温热的姜汤,“咳咳!辣!唔!”

    这一口下去,烧灼之感从喉咙顺下,达肺腑之间,心都似要被点燃。恶心之感连连涌上,不禁使她干呕起来。

    谢如讷自幼讨厌姜葱等辛辣刺激的调料,尝到半点便反胃欲呕。她与陛下同食三载,陛下怎会不知?

    如此行为,不过惩戒警醒罢了。

    “连姜汤这等驱寒之物都饮不下,在凉州待不了三日就要染上风寒。届时缠绵病榻,刀弓都拿不起来,遑谈上马杀敌?”

    周玄说得淡然,信手把碗姜汤放回了床边的小几上。

    少顷,谢如讷端起了姜汤,一饮而尽。

    强压下胸膛中翻涌的恶心,她跪伏在床上,也不言语,只是将碗举过头顶,意为让陛下看清碗中确空。

    过了半晌,谢如讷才闻得顶上传来悠悠一声叹息。

    “你们两个…真不叫人省心啊。”

    “陛下!”

    谢如讷倏地直起了身子,不安又担心地看着这个天下最有权势之人。

    周玄望着小姑娘还未张开的脸庞,言语间带着几分怀念:“你和珩弟真有九分像。从长相到行事做派,还有这十头牛也拉不回的倔劲,简直是如出一辙。”

    “告诉朕,到底为何忽然请命?”他突然双眼一眯,瞳孔微收,厉声问道。

    谢如讷心一沉,下意识扭头看向身侧的谢若屈,便听得陛下悠悠道:“阿鲤吃了汤药,睡得正酣,不会醒的。”

    她额前冒出濛濛细汗,慌忙间急急翻下床,跪在周玄履边。

    “陛下明察。此番确有隐情,望陛下饶恕青雀的拙劣末计,阿兄实为我巧言所惑,不知内情。”

    “即只能行拙劣末计,又何出“巧言”?”

    “陛下…”谢如讷哑然,知是陛下今日动了真怒,若再多饶舌,恐无益处。

    “此刻此处只你我二人,但做“巧言”无妨。”

    他端坐着俯视伏于他裳边之人的发顶,眼中神色交织,晦暗不明。

    “陛下…”谢如讷支支吾吾,不敢言语。

    “说!”

    天子令下,何敢不从?

    她心一横,索性豁出去,遂开口道:“而今叛乱已平,天下已定,万民休息,当立国本,以固基业。陛下虽在春秋鼎盛之年,然前朝之祸历历在目,是以群臣不敢不以此为鉴。”

    谢如讷稍顿,抬起头来,只见双眸子黑白分明,如星落其中,灿灿而明,仰望着周玄。

    “直起身来,说下去。”

    她依令挺起胸膛,拱手继续说道:“立储乃国之大事,若迟迟不应,群臣恐陛下日后再有所出,会偏爱幼子。待…百年后,新君年幼,即使登基,亦难掌大权,总揽朝纲。”

    “何以群臣会有此思虑?”

    周玄仿佛听她在议论别人一般,甚至还略略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因,因陛下恩养我与兄长,亲近之意,犹甚亲子。薄亲子而近养子,故群臣以为是陛下依好恶行事,不喜…皇兄们,不欲遵礼法而立储君。”

    谢如讷只觉此刻背心处犹如火烧,周身却若坠寒窟,好不容易恢复的面色随着言语又愈发苍白起来。

    “就为此要走?你忧心朕无力驾驭臣下?”

    沉默了片刻,而后娓娓道出:“皇后乃陛下正妻,育有二子,堂兄且嫡且长,天资聪慧,素有贤名。父亲虽自请谢氏族谱除名,但天下人与陈郡之人皆不以为然,仍视一体。”

    她说到此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方继续道:“亲姑为皇后,先父追三公,享宗庙供奉,我等亦深受圣眷。若堂兄再为储君…则谢氏之威盛矣,恐为祸根灾苗。”

    “你们两个离了雒都,难道就不姓谢了?北境虽为苦寒之所,乃贬谪流放之地,却也是能建功立业的好去处。须知将在外,则权柄愈盛。依你之言,那朕更不应该放你走了。”

    周玄不紧不慢地道来,淡然得若置身暴风骤雨之中而岿然不动,仿佛谢如讷说得是别朝旧事。

    “陛下!先父已自谢氏族谱之上除去名姓,家门早与陈郡无干。况陛下怜我等微命,躬身悉心教养至今,我兄妹怎敢不报大德?阿父与陛下,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情*,是以陛下于我等是君,亦为父。我等亦愿为陛下驱策,事君如事亲*,效死无悔!”

    说罢,谢如讷便重重朝周玄叩首拜下。前额紧紧贴与手背之上,浑身冷汗涔涔,如刀悬颈上,大气不敢出。

    今日之言,无意是向陛下表明,她探听朝堂,揣度圣心,背弃族亲。

    她不敬不孝,行忤逆之举。

    周玄闻言沉吟半晌,并无反应,谢如讷匍匐于地,不明形势,心中越发恐惧,仍不敢稍动。

    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与踏步之声绵绵传来,如此良久。

    终于,那双熟悉的锦履又重归她狭长的视线范围里。

    还有最后一声长叹。

    “也罢。天高鸟飞,水阔鱼跃,要成龙成凤,都非方寸之地可化。朕不想你们为朕效力,朕希望自己的儿女能成为顶天立地的人物。去吧,只是须记得,除了看顾阿鲤,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谢如讷耳听此言,双目深闭,也偷偷长舒一口气。

    她赌对了。

    陛下终究是对父亲有愧。

    此外,他已经是一位合格的帝王了。

    为帝王者,终究是更相信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靠得住,值得信任的。

    她忙不迭应下,感激谢恩。

    出雒都,樊笼脱困,鱼入大海,鸟上青天。

    将帅只有在外,才能累积军功。有朝一日,她定要兵权在握,股掌之间,翻云覆雨。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猊囚关的那个雪夜…满城将士的亡魂,终须有人祭奠,有人偿还。

    她要用鲜血祭祀,人命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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