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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分

    他是个矛盾的人。

    他拖着人事不省的她挪到门口的时候,心里那块大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他走不动了,哪怕是再多走一步都太勉强。他也不敢站直了,一步一步的让他错了位的残端开始抗议,他知道这大概是伤到了。于是站到家门外的时候,他与她的姿势颇为奇妙。明明是他紧紧的拽住了她的手臂,她又无形之中成了让他借力支撑着挪到了地方。

    她人事不省,自然浑然不觉。

    开了门。

    他将被她吐脏的衬衣脱下来反着擦了擦裤腿上淋到的脏污,然后团作一团丢在了门边。

    客厅里灯火通明,小女孩抱着玩具站在门口。

    已经很迟了,他比往常回家的时间迟了很多。

    “爸爸?”想来也是看出了他的勉强,脸上的喜悦一闪而过,随即就是忧心的摸了摸他残臂上深深的牙印,“爸爸。老师为什么要咬人呀?”

    他也不知道这问题如何作答,撑着把人拖到自己房间,脱了鞋,搭了薄毯,顺势抽走了枕边放着的几张一次性隔离垫。

    许是一瞬间下意识的自卑,又或许有些太冰冷事暂时他还并不想让她见到。

    当然房间里还有更多的痕迹。主卧洗手间里随处可见的扶手,她见到会是什么反应,他就没去想了。

    他拎着脏鞋子拖着腿挪出房间,关了门,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褪下假肢,皮肉见了一丝凉意而瞬间的松脱让他从心底生出了一点怪异的舒爽感,扎得心底都痒起来了,让他禁不住眯了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如果她见到了,大概能感受出一种自然而然对他来说也颇为难得的松弛。

    稍纵即逝。

    他用水冲掉了鞋子表面污渍送去了阳台,这才察觉出满身是让他作呕的酸臭味。

    他爱干净,几乎没有过这样糟污的样子。这时放松了,更是难再忍下去了,他迫不及待支着拐站了起来,皱巴巴的打底衫衣脚被他扯得歪在一旁。这模样应该也好看不了,又不由自主扯正了,看着气鼓鼓的坐在沙发上的小女孩,“生气了?”

    他当然也没得到答案。

    孩子只是很认真的抬头看着他,不知道想了什么,从沙发上跳下来去把阳台的塑料凳搬去了洗手间,回来时摸了摸他右膝上几处还很新鲜的疤痕,“还没好。”

    他下意识笑了笑,“没事了。”

    孩子自然是不大相信的,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摸了摸,问他,“她不知道。对吧?”

    他点点头,好像也不知道该为此有啥措辞。

    长大的孩子,他是能意识到这长大带来的是任何育儿宝典都给不了他标准答案的烦恼。

    他自然也庆幸,她不再是刚接回家时的胆怯和腼腆,也越来越有了自己的小脾气。

    他不知道如何才算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与孩子的交流尽可能的尊重及坦白。因为身体特殊而面临着大大小小的问题时,也从没像很多父母一样遮遮掩掩或者推开,“这些不用你去管。”

    他等了许久,小女孩只是委委屈屈的抬头看他,“爸爸,你喜欢虞老师。对么?”

    他没有否认。

    他的喜欢昭然若揭,孩子知道,他自己知道,她应当也是能察觉到的。

    那又如何?

    感情从来也不是公平的事,不是说他喜欢了一个人,他对一个人好了那个人就该给出等价的回馈。

    他没否认,小女孩又不知道想了什么,嘟着嘴并不十分高兴,“虞老师也打人,我不喜欢她了。”

    “是她喝醉了。”他闻言道,“虞老师心里难过。等她醒了就不这样了。”

    他去了洗手间,没有了那些为自己增设的设施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不便,没有可以借力的扶手,澡冲得极为小心,狭长的走道让他在之后跳着走出去时都绷紧了脊背。

    孩子回了房间,客厅留了灯,沙发上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抱过来的药箱,茶几上倒了一杯热水。

    他找出酒精棉和合适大小的敷料,把隔离垫在一旁,褪下衣服坐上去,残端受力位置蹭破了指甲盖大小的皮,并不算严重。清理时湿润的棉球沾在伤处的刺痛让他躬得很深的身子显得更是瑟缩了。

    他自然对处理这样的小问题早就轻车熟路,这时反道庆幸没人会看见。很快又因此有点低落了,单这么小的伤口也得好几天才能愈合。

    他似乎是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了。

    他一直是个矛盾的人。

    矛盾在他不够坚定的内心里。

    他并不想让孩子过分的体贴细心,却在她为自己端来水拿来药箱时心中为之一暖。

    他并不避讳去提及自己的残疾,却会在可以尝试袒露心迹时望而却步。

    他可以对身边人的感受顾及得面面俱到,却很少敢去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敢去选择责任深远的路,同样又不敢轻易步入新生活。

    他,无畏且胆怯。

    ——

    种种原因,这一夜他没有睡踏实。

    天光大亮时他起了身,把沙发上的抱枕放回了原位,垃圾也收拾了打结丢在了门口。

    他心情应当不错,竟然在心中腹诽自己睡在沙发上也不会觉得伸展不开,由此可见也并非一点好处没占到。

    洗漱完,他下意识的瞄了一眼镜中的人,眼中是有种难以言说的喜悦,相貌不差,撑在腋下的拐稍有点碍眼。

    他今年三十了,多年来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冷静并且理性,在这时他才知道并没有。

    这一切是还只有他自己察觉到,他并没有失态,也没有分毫让人察觉到他冲动的行为。

    他按捺住心中蠢蠢欲动的情绪,却没有按捺住内心卑劣的喜悦。

    喜悦从何而来,一开始自然是没有的,他拖着她回了家,一切安顿妥当。

    关了灯,他躺在沙发上,蹭破的皮在安静的深夜里热闹地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他没什么睡意,思绪尤其活跃,后怕的庆幸的沮丧的疲惫的,终于从这五味杂陈中翻出了一点莫名的欣喜。

    这欣喜一出,便一发不可收拾,再没有过多的思绪去想其他。他想到她当街踢打着自己的崩溃时便同时想起了她因此分手正值脆弱的时候。

    他便也卑劣的想,只要在这时他示好得稍微明显点,她兴许就因此而被趁虚而入。

    他因此有了一种沾沾自喜。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投影幕布边放着的轮椅上,他冷静了些。

    他十多岁遇到的意外,之后近二十年里大大小小的手术经历了几十次。一直以来他都明白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也大概知道以后会怎样,他用不着别人的安慰,也用不着别人给他希望。他当然知道自己就是那种很无趣的人。

    十六七岁的时候,他试图从窗外的阳光里汲取一点点力量,那个绯红了脸颊健康的小女孩塞给他两支棒棒糖。在那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忘了被踹伤的残端,也忘了自己走路时笨拙又古怪的样子。

    他意识到喜欢本身就不会是冷静的,让他试图去不管不顾,试图去撇开一切。

    他本身却是克制的。

    他搓了搓脸,想到了还没醒的她,查了宿醉的人适合喝的东西。

    他慢慢走去厨房煮了水。

    她醒了。

    他试图用平淡的语气掩饰住自己不该有的欢喜,“苹果加陈皮煮的水。没毒。”

    她抱着水杯看着他发呆,眼神直白得他心里直打鼓。

    他低头,确定围裙能遮住自己左边塌陷的屁股,语气很淡,“不会难喝。”

    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坦然,可惜却并不算会安慰人。好一会儿才道,“心里难过,哭出来就好。不丢人。”

    她抽抽搭搭的哭了挺久,说了些这几年的经历。

    他有点后悔,后悔之余也腹诽自己总归会做得比那人好得多。

    他自然也能看出她的惋惜。

    他笨拙的聊着话题,让二人之间话题轻松了些许。

    她露了笑,比哭的样子好看多了。

    他情不自禁抬手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真诚的安慰道,“会好起来的。”

    她抬眼看他。

    神色真挚。

    他送走了她,依然没有任何的承诺。

    一切在这里又回到了平静。

    他坐在轮椅上,熟练的推到了窗边。

    阳光很刺眼。

    他似乎又想起一年前腿上韧带断裂时的沮丧,植入的人工韧带并没有足够的数据来保障他未来可以有多长的时间高枕无忧。复健时没有一条健全的腿作为辅助的限制也一度将他自视甚高的平静击溃。

    残疾与不便他并不算十分畏惧。

    他畏惧的是变,畏惧的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会发生,不知道结果究竟会怎样。

    他畏惧的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因故变得更糟糕。

    阳光很温暖。

    他摸着被自己抠破的扶手,又有点孩子气的自语,“怕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

    都会好起来的。

    他因伤被女儿下了禁令,便耐着性子不出门。

    难得的休憩让他第二天心情就好了不少。

    从阳台上回应了女儿上校车时回头挥的手。

    他给自己换了药,垃圾依然丢在门边。

    关上了客厅的窗帘,懒懒地拥着抱枕坐在沙发上选了喜欢的电影。

    电影没放多久。

    门铃响了。

    他的心不由雀跃起来,笑意也不争气的爬到了嘴角。

    门外是拎着大包小包礼物的她。

    她颇显尴尬,“我查了正经给人送礼是得准备四种东西的。快让开,我拎不动了。”

    他诧异着贴到一旁让她进门。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奇怪我过来。”

    “我没点外卖。”他想了想,“也基本没带别的朋友回来过。”

    她呆呆的应了声,鬼使神差般问道,“那你高兴么?”

    “高兴。”

    她原本想腹诽他答案的敷衍,却从他嘴角藏不住的笑意中读到了真诚。

    她见正是自己喜欢的电影也很高兴,顺势坐下抱起他刚刚搂着的抱枕道,“我才发现我和你喜欢的东西好多都一样哎。”

    他没回答,仍旧是藏不住的喜悦。

    她没了前一天的失魂落魄,他心中大喜,也随着她的兴致盎然聊着剧情。

    一时间像是很多曾经他们都很在意的事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和他都没有察觉到此时有什么已在破土而出。

    没过多久,门铃又响了起来,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的甜品。

    “听说吃点甜的心情更好。”他将纸袋递给她。

    她收了笑,盘膝坐在沙发上抬头看他,他的个子很高,于是左边的空瘪的半截裤腿就落在了她眼前,她这时不知道为什么有了种想要把他的一切都抓住的冲动。

    他心跳得很快。

    “他不喜欢吃,所以也讨厌我买。也讨厌我买花。说都是浪费。”她道,“我总骗自己,过日子和谈恋爱不一样。我不用追求这样的事。日子顺顺当当过下去就是了。”

    “追求和过日子不冲突。”他道,支着的拐动了动,大概是没找到合适的角度又停下了。

    “是呀。说到底就是他不在乎我。”她笑道,“还不如你对我好。”

    “几块小蛋糕就收买到了?”

    “是呀是呀。”她笑道。

    “对着一个喜欢你的人夸他好可能是会有点危险。”他尽可能不那么突兀找着措辞。

    她的心下意识跳快了,兀自又道,“怎么?把持不住那种么?”

    “是呀。”

    她随之语塞,吃到第三块时已经有些腻了,“怎么不见你吃?”

    他没有应答,而是坐在轮椅上划到了她的面前,认真道,“我一直,就是之前就喜欢你。”

    “什么时候呀?”

    “好久了。之前你送我住院的时候。”

    她下意识想起那时他的提问,想起他眼中的失落。

    她不忍心告诉他,那时她也有点动了心,却去选择了现实。

    “那你怎么没说?说不定我也老早就喜欢你了。”她小口小口咀嚼着塞进嘴里的东西。

    “我不是为了趁虚而入,也不是想你一定要答复。我就是想告诉你,当然还有我面临的很多问题。希望你能想清楚了再决定。”他轮椅划得更近了,“膝盖这去年受了伤,里面换的是人工的韧带。也许过几年了不能用了,还得再换。”

    她讷讷的应了声。

    他有点不忍,声音便柔和了,指着残端道,“这里肌肉缺失比较多,这半边看着很不好看。”

    “这也没什么。”

    “血供很差,神经也有点伤到了。”他顿了很久,抬眼时声音不知不觉有了一丝颤,“在状态不太好的时候,控制不住了尿……尿会漏出来。”

    他没再说下去,扭头看着电影中把头埋在煤堆里的苏乞儿,明明早已烂熟于心的场景还是让他不觉顿了,声音越发能听出抖了,“虞欢,其实我有点后悔和你说这些。当然问题也不止这点。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了再决定。”

    他自然没哭出来,她好像也没见过他哭出来。

    一切发生过的事情在他面前似乎都是坦白也客观的。

    他仍旧是出神的看着电影,电影里有出神入化的武功,有脱胎换骨的机会,苏乞儿得以绝处逢生。

    他也并不是走到了绝路,但对于他来说这一切是残疾之外又颇为沉重冰冷的压在他心中的。

    未知与生理上的羞耻。

    他的下巴微微仰着,整个人都贴在椅背上,轮椅比几年前看到那次要显旧了。

    她第一次用手贴在了他的胯上,再推下去。如他所言,即使隔着衣服也能察觉出掌中单薄的皮肉,单薄得她能想到他走路时每一次撞在腔里发出的轻微的响声。

    他下意识躲开了她的手,没再说话。

    二人沉默地看着电影演到了尾声。

    “你可以先不说这些。等我自己发现呀?”

    “我说服不了自己。”他挑了一块小蛋糕吃了一口又放下了,偏着头打量她,“我不喜欢隐瞒。况且你会先考虑别人多过考虑自己。我不希望你之后为此心软。”

    “你没发现我们真的像么?”她站起来从轮椅后面把他环住,“其实你刚说出来的时候我觉得的确有点难以置信。但想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一点点而已,还是在你不舒服的时候才会发生?”

    他点了点头。

    “那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她随之松了口气,“你也喜欢吃甜的?”

    他又拿起来吃了一小口,“喜欢,但不能多吃,体重大了残端负荷也会变大。”

    她沉默了。

    “你怕么?”

    “我不懂这些。”她想了想又道,“我只认识你一个。”

    一个残疾人。

    恰这时他与她一同扭头看向了电影。

    到了他最喜欢的场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铿锵有力的长路漫漫任我闯的歌词中爬上了长城。

    他眼中的惶恐终于看不见了,“我特别喜欢这首歌。”

    他眼中的光彩,明亮也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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