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元六年冬,北境白狼国苍城已被鄞朝大军围困一月余,城内粮草终于耗尽,全城兵士百姓无以为继,守城将领为保住城中几万生民性命,脱履卸甲跪降。

    寒风朔朔,裹挟着铁片似的雪拍打在笔直跪于雪地之上的将军身上,他高举双手献上降书:

    “愿以吾一人之身换苍城百姓一线生机。”

    话音落下,一时间城门四周只剩呼啸的北风打着卷儿发出呜咽的声音。

    “将军高义,若你一月之前如此识时务,我倒可全了你舍身取义的美名,可惜啊,如今你已失去和本将谈条件的资格了。”

    受降之人安坐于战马之上,面色隐于玄黑兜鍪下,睥睨着眼前已入绝境还痴心妄想的人,嘴角拉起戏谑残忍的弧度。

    跪地之人双手还保持着高举降书的姿势,双眼已认命地闭上了,一行热泪从缓缓从眼角流出。

    终究还是……无力回天啊!

    后来鄞朝史官记载:天元六年冬,伐北大将军陆戬于白狼国边境一路攻至其国内南部重城苍城,遇顽抗,久攻不下,遂围城,困其军民于内一月余,果降。然陆戬不受其降,令大军屠城。

    大军屠城。

    史料中的“大军”们不会知道自己唯一留于后世的记载是这四个字。

    那天从苍城军民身体中流出的热乎乎的血能将城中结的最硬最厚的冰块融化,蒸腾的血气上升,竟然形成了蒙蒙一大片血雾,混合着不断落下的大雪,把苍城罩在一片血色迷蒙之中。

    短短一天,这里已经成为一座死城。

    何渭是陆戬军中一名下级武官,时年二十岁,从军三年,手下死魂不计其数,他用刀、用剑、用长矛砍杀、刺死了很多人,但还是用箭射杀的更多,因为无论刀剑还是斧钺,兵器刺进对方身体里,皮肉被刺破的感觉总是能通过利刃传递到他自己身上,仿佛他与被他所杀之人共感,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可是如果用箭,受死者在百步开外,他也就不会有那种皮开肉绽的感受了。

    何渭看着已经杀红了眼的军中同僚们把一个又一个头颅挂到裤腰带上,等着这场屠杀完成之后的论功行赏。

    他们已经不把死在自己手中的生灵当做是同类了,杀掉一个人比宰杀一头牲畜还要简单。

    明明没有动手,何渭却感受到了刀剑破开皮肉的感觉,不是真实的,没有痛感,但比以往他亲手用刀剑杀人更甚,好像有人在他脑子里乱刀砍劈。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何渭在城门外找了块避风的石头靠着坐下,耳边传来城中的砍杀哭嚎声,脸上是麻木的表情。四周还有一些也不愿动手杀戮平民的兵士,有些低垂着头露出不忍的神色,有些和何渭一样脸上没有表情,眼中空洞洞的。

    一样的无能为力。

    一片寂静中有人突然出声:“今天,是寒食节啊。”

    是应该合家欢乐的寒食节。

    无人应答。

    这场屠杀持续到了天色擦黑,苍城中传来的地狱之声才渐渐平息。

    *

    天元六年冬,北境积雪已不知堆了几尺深了,南方的鄞朝国都太仓还连一场小雪都没下过。

    鄞朝北境战事捷报频传,一封封军情书由北境到兵部,再到当今丞相姚廷手中,无一不是攻城略地的好消息,而最近的一封,就是陆戬呈明围困苍城之事将成。姚廷看完,满意至极,对旁边呈递文书的兵部尚书常远夸赞:“陆戬用兵如神,短短三月竟然攻到了苍城。”

    北征白狼国,是他力排众议,一力促成,主将陆戬更是他亲荐。如今陆戬百战百胜,他自然高兴。

    常远恭维道:“陆将军确为奇才,还是丞相慧眼识珠,若不是丞相力保,此次北征的主帅恐怕要旁落他人,陆将军哪有机会立下这不世之功!”

    议事厅中兵部其他人也附和几句,虽然当时姚廷提出要北征白狼国时他们之中有些人也多有疑虑,可如今战果摆在眼前,也容不得他们再置喙。

    一片恭维声中有一个坐在末席始终保持沉默的异类,此人便是今年刚上任兵部侍郎的施明山,年中姚廷提出北征时他是持反对意见的大臣中的一个。

    姚廷已经六十多岁了,与朝臣议事时不像早年那样强硬,身在宰辅之位十一年,他自认早已从一个杀伐决断的武将转变为兼听百家之言的文臣,于是看向施明山:“明山,眼看陆将军将攻下苍城,依你之见大军下一步是再进还是如何呢?”

    这话表面不带机锋,施明山却听得心里打鼓,他知道此时丞相和各位同僚定想一鼓作气,趁军心正盛时继续北上,但他自己却认为现在不宜再进了。

    前次反对出兵已经违逆过丞相一次了,这回再不顺其心意恐怕会惹怒他。

    施明山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尽臣子本分。他面上不卑不亢,小心答道:“回丞相,下官以为以陆将军之能,若大军再进攻城拔寨不在话下,但苍城已是白狼国南部重城,再往北去至青桐郡皆为小城镇,我大军攻下这些小城无甚益处,若要再攻青桐郡则又难度太大,非几日之功可成,以臣拙见,现如今还是踞苍城,再徐徐图之。”

    姚廷听了施明山所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已有其他人反驳道:“苍城地势易守难攻,陆将军都可不费一兵一卒将其拿下,即便我们攻到青桐郡,那里地势平坦,将其荡平又有何难?况且陆将军军报已言明白狼国此时朝堂动乱、内斗不止,我大军围困苍城一月余,对方竟无援兵,更说明白狼国主现下根本抽不出精力来管我们,不趁此时一鼓作气,反而自缚手脚,画地为牢,施侍郎未免胆子也太小了吧!”

    反驳的人名叫李固,比施明山先进兵部,如今和施明山平级,也是兵部六个侍郎之一。

    施明山据理相抗:“李大人,青桐郡地势广阔,若真打起来并不像你说起的如此简单,况且白狼国铁骑素有威名,陆将军若在平原之地与其短兵相接,胜负犹未可知啊!”

    李固讥讽道:“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陆将军天纵英才,这一路未尝一败,小小骑兵又可在话下?”

    眼看两人越说越激动,常远出来打圆场:“施大人与李大人皆言之有理,咱们同僚议事,各抒己见,不要讲这些意气之语。”

    姚廷许久不出声,面上看不出喜怒,也不说自己的想法,只说:“今日是寒食节,外面天色已晚,各位大人今天就回家好好陪家眷过个节吧,至于北征事宜,明日早朝再议。”

    施明山郁郁回到自己家中,因他答应了妻儿今日会陪他们到城东看烟火,只得收拾好心情,一家四口晚饭后便往城东而去。

    施明山与妻子林玉淑伉俪情深,成亲之后并未纳妾,内宅只有林玉淑一人,林玉淑为他生下一儿一女。大儿名叫施为,已到束发之年,平日行事稳重,学业尚可,明年的科举考试施明山已经想让他去放手一试。二女儿闺名施思,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女,平日最得夫妇两人疼爱。

    施明山一家到了城东,街上一片繁荣景象,因今日是寒食节的关系,朝廷特令解开宵禁,让全城百姓热闹一晚。

    施思小孩心性,见着这么多新鲜玩意不由越走越快,兴奋得顾不上家人,施为见状只好也加快步子跟着她,两人渐渐与施明山林玉淑拉开了距离。

    不远处游船画廊,灯光绮丽,施思被吸引住了,转头拉住施为:“好高的船!哥,我们过去看看。”

    原来湖中船上二层甲板上有人正在斗诗,岸边早已挤满了人观看,施为护着施思挤到一处离船不远不近的所在,施思体型小一下出溜到前面,扒着护栏,后面施为无奈叹一口气,向周围挤着的人道几声“见谅”,也挤到了前面用身体把施思和后面的人隔绝开。

    这处围栏与二层船板差不多齐平,施思能看到船上几个穿着讲究的少年人正在对诗,其中一个身姿挺拔,面容清俊,此时正是该他念诗的回合,清朗的声音隐隐约约透过嘈杂的人声传到施思耳中。

    “好俊俏的小哥哥!”被船上之人惊艳到的施思惊叹,后面施为也早看到了船上引人注目的翩翩公子,此人平日与他还有点交情,现下听自己的妹妹这样直白的称赞他,气得不行:“小小年纪又不知羞,你哪里就知道俊俏不俊俏的了。”

    施思反驳:“是俊俏啊,哦,我知道了,你就是羡慕别人比你长得好。”

    气人施为没有施思在行,每次这样的口舌之争往往都是他败下阵来,只有自己在心里默默生闷气,下一次又还是这样与她吵吵闹闹,循环往复。

    “哥,这个哥哥一看就是官宦子弟,你在太学有见过他吗?”施思转头问。

    “你倒是会猜,”施思的敏锐和聪慧施为早就知道,见她一下就把自己与船上之人联系起来也不奇怪,“他是姚丞相的嫡长孙姚景深,平日我们在太学里也就泛泛之交吧。”

    施思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姚景深?就是哥你上次说那个作出‘十策赋’的姚一远,景深是他的表字?”

    “是他。”

    施思由衷感叹道:“哇,真厉害啊!”

    天元六年的冬天,施思无忧无虑地在繁荣富庶的太仓过节,有爹娘疼爱,哥哥包容,还见到了她十二年人生中见过最最俊俏的哥哥,她唯一的忧虑就是:如果爹爹明天不让我背《女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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