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樊笼

    沉默了半晌,徐念白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脑袋,很是不甘心地答复了李尘渊的邀请:“我从了你就是了,不过我有两个要求。”

    这话说得可真奇怪,李尘渊在心里默默评判。

    马车在泥泞路上奔波,风太大,吹散了李尘渊身上仅有的一丝温度,他伸出手拢了拢围脖道:“嗯,你说。”

    应当不会是些太过无理的要求吧?李尘渊心里想,早知道就不一口答应下来了。

    不过总归是徐念白……

    见李尘渊这么爽快地答应了自己,徐念白有些讶然,但还是很快回答:“一是这马……”

    马儿不舍地嘶鸣几声,好似知道自己即将离主人远去。

    这马真有灵性,李尘渊心想。

    “随便弄去个地方养活就行。”徐念白语气中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嫌弃。

    “其二嘛……”

    “主子您好歹得告诉我你的身份啊。”到底是几皇子呢,徐念白想不出来。

    她只知现今皇城里有三位皇子一位公主,但其他的信息并不怎么知晓。

    外面尘土飞扬,李尘渊猛然呛了呛,脸上再次泛起薄薄地红晕。

    他接过福贵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缓了片刻他开口道:“你不用叫我主子,我当以君子之礼与你共谈。”

    “至于我的身份,”只见他正襟危坐,面容严肃,“我乃东海三太子——”

    原本认真倾听的徐念白在那一瞬间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出来了。

    “敖丙!”

    徐念白的心顿时已经凉了半截,她扪心自问:

    这样不正经、爱听戏的主子,真的靠谱吗?

    但想着自己已经上了贼船,想跳船已经来不及了,有那么一刹那,徐念白是想连夜飞奔回平南跳淮河的。

    回头望去,见福贵强忍着笑意,而李尘渊仍是一副端坐云间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徐念白脑子里大逆不道地冒出四个字:

    人、模、狗、样。

    “您是在开玩笑吗?”

    “阿念你不必对我用敬语,这句话也并非是开玩笑,我这人很正经的。”李尘渊严肃批评徐念白对他敬而远之的行为,看着徐念白不知所措的样子,觉得她有些好笑,“这样吧,等到了京城,我就告诉你我的身份。”

    有点像逗小孩。

    这是拿我当小孩逗了?

    李尘渊和徐念白心下一个好笑,一个无语。

    眼下夕阳残红,薄暮冥冥,清风拂过,林海翻滚,橙光粼粼落在徐念白发间,徐念白懒懒地眯了眯眼,心情正好,略过了这事,身后却突然传来李尘渊故作疑惑的声音,

    “不是一日时间便可到吗?”这声音带着些许笑意,惹得气氛更加明快。

    徐念白轻快地回答:“唬客人的嘛,而且……”

    徐念白慢悠悠地找着借口:“也不是我带的路吧?”

    默默在前方开路的李四:……

    说罢,徐念白心道这皇子的声音可真是好听,像风铃似的,让人心里倍儿舒坦,不愧是天家子弟,当真是——

    人中龙凤。

    翌日,入京都。

    在城门旁,李尘渊止住了前面的李四,

    “李四,停下。”有对徐念白说,“阿念,我们下车,你陪我四处走走。”

    “那这马车怎么办?”

    “把马车给福贵,他会赶马车,让他跟着李四一道,我正好告诉你一些事。”

    下车后,李尘渊往李四那里靠了靠,嘱咐了几句话,便转身朝着在旁边等候的徐念白温润地笑了笑:“走吧。”

    徐念白有点担心地问:“公子你……不是身子不大健朗吗?”

    离皇城还有一段距离,真的还走得动路吗?

    徐念白有点担忧李尘渊的身子,毕竟哪怕她不懂医,单从面上看李尘渊那苍白的面庞,也能察觉到身子太过孱弱,应是幼年得过什么重病。

    但徐念白也是才发现,自己比之李尘渊矮了近半个头。

    李尘渊似是宽慰似地朝着徐念白又笑笑道:“我的身子好着呢,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知道了。”

    走着走着,李尘渊突然停下朝一旁的小贩扔了一两碎银,要了两个银白色的半脸面具,一个戴在自己脸上,露出了精致的下巴,手里还掂着一个更小的,而后戏谑地朝徐念白解释:

    “还有两日就是清明,所以只有这些清淡的颜色,来,伸一下头。”

    徐念白乖乖地将头身了过去,无意间露出了纤细的脖颈,李尘渊见后顿了顿,喉结微动,不太自然地埋怨:“你怎么低得这般矮?”然后把徐念白的脑袋往上抬了抬,妄图强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唔。”徐念白的头被蓦地往上一抬,挺不服气,但心想现在自己都跟了他,便在心里告诉自己莫生气。

    莫生气!

    李尘渊给徐念白将面具带子给系好后,见白带子还是有点松,以为自己没有系牢靠,便用力扯了扯……

    那带子一下子就卡死了徐念白的脑袋,将眼尾的皮肤勒出了淡淡的红痕。

    李尘渊:……

    徐念白气愤地抬头望着他,李尘渊却不敢直视她干净的眼,喉结滚了滚,有条不紊地整理徐念白的衣襟:“怎么,一不小心勒疼你了?”

    哎哟喂,你不小心还是我的错了呢?

    徐念白:……

    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先骂他脸皮比墙厚还是先拍开他的手好了。

    徐念白突然觉得李尘渊是不是看出她是女子身了然后故意打趣戏弄她。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君子不记小人之过,不谈小人之非。”徐念白看着李尘渊这一年欠揍的模样,在心头不断告诫自己——不要生气,气大伤身!

    李尘渊发现徐念白神游天外,便伸手在徐念白眼前晃了晃:“喂,还在吗?”

    徐念白一脸生无可恋地答:“在在在,走走走。”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李尘渊和徐念白两人本就气质出尘,戴着面具更是引人注目。

    “你这样,真的管用?”

    李尘渊听出徐念白是想说他戴着面具明明更引人注目,那还有必要多此一举吗。

    李尘渊嘴角无奈地勾了勾,面具挡住了他的表情,只见他不透露半分多余的情绪道:

    “阿念,面具只是一层窗户纸,事实上我们即使不捅破这层窗户纸,透过窗户纸还是能猜测对方想要做什么的。”

    挨近了李尘渊,徐念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这让徐念白想起了自己幼时跟随母亲在寺里求佛的时候。

    也是一股淡淡的香,但也许是时间隔着太长的缘故,徐念白还是觉得李尘渊身上的味道更好闻些。

    这人说话还挺玄乎的,不适合当皇子,到适合去当神棍唬人。

    徐念白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称是。

    好乖啊……

    看着徐念白如此乖顺的模样,李尘渊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想要摸摸徐念白的头,但伸出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转而拍了拍徐念白的肩。

    “我太了解我的母后了。”提起自己的母后,李尘渊有些咬牙切齿,目光却透着些许悲凉。

    徐念白被猝不及防地拍了头本想龇牙咧嘴地炸毛,但见李尘渊现在似乎不是很高兴,便还是保持了缄默。

    倒是李尘渊习惯不了徐念白的沉默,自顾自地没话找话:“阿念……”

    被点名的徐念白:!!!

    “你觉得……”兴许是在找合适的措辞,但想了半会儿还是没有想好,李尘渊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问,“这京城如何?”

    “京城如何。”徐念白咀嚼着这四个字,往四处看,玉珑大街两旁是卖力吆喝的小贩,再往外看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楼阁门前还未曾卸下的灯笼随风飘扬,徐念白目光偏移,能看见更远处禁闭的皇城——犹如沉睡的巨兽。

    “这世间,富贵不过白玉京。”徐念白由衷的感叹,“你看,这人来人往,比平南那边热闹多了,天子脚下,不外乎如此。”

    “白,玉,京?”

    李尘渊摇摇头,苦哈哈啧了一声:“阿念,那你可知这富贵白玉京对我来说是何解?”

    “作何解?”徐念白不想回答,对着李尘渊打太极。

    “作何解?”李尘渊继续把皮球踢回来,一双狐狸眼落着细碎的浅光,看得徐念白涌起了一丝小小的羞愧。

    “难不成是……无解?”徐念白踢飞路边的石子,想要继续追着石子去踢,袖子却被身后人轻轻扯住了。

    徐念白回身望去,在身后之人的清澈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看见了在自己周围颠倒的四方天地

    ——就像枷锁一样将自己禁锢起来。

    “这泼天的富贵,我无福消受,也不想接受”徐念白静静地听着那人带着微哑的嗓音说,“富贵樊笼,不破不立。”

    “你我皆是这笼中困鸟。”

    李尘渊像是一个力求完美的演说家,而徐念白是他唯一的听众与目标,他的眼眸中带着令徐念白胆寒的疯狂,原本无情无欲的眸子倒映出的芸芸众生已然被混乱扭曲,

    自己这次一定要彻底让徐念白归于自己门下!

    徐念白望着好似濒临疯狂的李尘渊,冷静地反驳:“我本不欲踏入这场局,是你强拉我上了你这艘大船,风太大,浪太高,如果掌舵的人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话,那我还不如趁早跳船。”

    “以你的才干,注定要入这盘棋。”李尘渊与徐念白对视良久,继续道,“江山为局,众生为棋,如今仅仅凭我自己的力量,连执棋手都当不上,但你不一样,你……”

    李尘渊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苍白的脸颊又染上了两片红晕。

    “陛下!”徐念白打断李尘渊,“所以这就是你想要搅动浑水的理由,我又何德何能担得起您的看重?”

    “浑水才好摸鱼,”李尘渊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双手牵起徐念白的衣袖,“我说过,我厚颜当一回伯乐,只为你这匹千里良驹。”

    “此次远赴平南城,一半为谋,一半为你。”李尘渊见徐念白不说话,觉得她有了动摇,便决定抛出自己手中的最后筹码。

    他微微俯身至徐念白的耳边,“而且,你不是要为你母亲报仇吗?”

    王炸!

    似有惊雷在耳边炸响,徐念白不顾自己耳边的热气,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你查过我了?”徐念白下意识地抛出问题,马上决定李尘渊接下来的答案将决定自己是否效忠于他。

    “没有。”

    怎么会没查过呢?

    见李尘渊否定,徐念白原本期待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心中失望,却听李尘渊继续道,

    “令堂的事,我很抱歉,只是此次去平城,恰巧从旁人耳中推断出来的。”

    徐念白皱了皱眉,不是很能明白他是如何推断出来的,犀利地发问:“你怎知那是我娘?”

    李尘渊只是诈一诈徐念白,谁知居然瞎猫碰上死耗子,便信口胡诌:“当年一案,因牵扯到当今皇后,所以闹得比较大,但又被匆匆遮掩过了,但我还是查到了当年的卷宗,知道了令堂的事。”

    徐念白感觉脑壳有些昏昏沉沉,怎么还会和皇后有关联呢?

    ……等等,那他知道自己是女子吗?

    但见李尘渊没有刻意发问,徐念白在心中安慰自己,这么多年了,都没人知道自己是女娇娥,李尘渊应该也不会发现吧。

    徐念白耷了耷凤眼,彻底服了这堪比神棍的皇子。

    “谢谢……”

    被其他的想法打乱后,徐念白摇摇头,无论怎么说,她现在其实也只能作出一个选择。

    “那么……”

    徐念白看向李尘渊,作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保证:

    “我从此以后,只忠于你一人。”

    她想,少年热血总归难凉,她也就冲动这么一回,为母亲,为自己,找一条出路。

    不过富贵樊笼,我陪你破;

    不过一九重天,我和你闯;

    不过拿命相搏,我同你拼。

    声音不大,语气平淡,李尘渊知道他成功了。

    自此以后,他将离世间巅峰更近一步。

    而他们俩都不知道,依这句话的重量将在后来的岁月长河里掀起了如何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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