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谢峦枝又遇到了那天给她送鸡蛋的小太监。

    “原来是你。”谢峦枝笑眯眯地说,“上次的蛋多谢你啦。”

    小太监笑得十分淳朴,“姐姐不嫌弃就好。”

    从交谈中谢峦枝知道他叫小茗子,比她小两岁,是花园里负责清扫的低等内侍,进宫已经五年了。

    “那你岂不是六岁就离开家了。”谢峦枝怜惜地说。

    “没办法,我记得那时候家乡发了大水,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小茗子说,“爹娘其实也是舍不得我的。”

    “而且进宫以后师傅对我也很好,有饭吃有衣穿,我觉得挺好的。 ”

    小茗子入宫后一直在花园干杂活,打交道的人不多,又有师傅一直照看着,所以还保留着些孩子气的善良纯粹。

    谢峦枝突然就想到了自己那个两辈子都没有机会见上面的同母异父的弟弟,他现在应该与小茗子差不多大吧,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境况,自己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找到他。

    这世上与她血脉相连的只剩下两个人了,谢慕贤不提也罢,从小时候的欺凌羞辱到长大后一次次拿她待价而沽,她与他之间早就是仇敌了。

    自从祖父故去,谢峦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有亲人在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上辈子的最后一天,她远在同州,收到了皇帝从京城派人送来的消息——她的弟弟找到了,已经被送到京城,是一个正直能干的小伙子——但他没有透露任何她弟弟更具体的信息,连名字都没有。

    谢峦枝明白了朱炯的意思,他已经无法忍耐了,他拿出了一枚新的更重的筹码放在她面前,等待她缴械投降,自愿回到京城走入他的掌控。

    他没有拿出那些激烈的手段对待她,似乎给了她选择,但谢峦枝心知肚明,他不容许她有第二个选择。

    谢峦枝从前或许还抱有一丝丝幻想,看到信的那一瞬间,她彻底放弃抵抗了。

    她想,就这样吧,她不管了,她现在就要回京去。

    坦白之后他爱如何就如何好了,不管是依旧要她侍奉把她关进宫,还是恼羞成怒把她和一干人等都杀了,都随他好了,这条命本也是他救下来的,至少死之前还能看一眼自己最后的亲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心中无比宁静,甚至抽空提笔给朱炯写了回信谢恩,告诉他等手头的事情忙完她就回去,然而就在这一天,她死了,堕入滔滔江水尸骨无存。

    从上一世的回忆中抽出,谢峦枝再看眼前的小茗子,心情越发复杂。

    “你会想家么?”谢峦枝问,“你的家里人……你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么?”

    “记不清。”小茗子说,“师傅说宫里是不能哭的,我不敢经常想,我有一个大哥,还有一对刚刚出生的小弟弟小妹妹,也不知道他们还活不活着。”

    谢峦枝安慰他,“你放心,他们现在肯定都平平安安的。”

    小茗子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他之前回去后才发现自己又忘记问了。

    “叫我阿峦就行。”

    小茗子点点头,“原来是阿峦姐姐。”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递到谢峦枝面前,“请你吃梅子。”

    是用糖浸渍过的,谢峦枝捏了一小颗,“谢谢你。”

    谢峦枝把梅子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突然觉得这味道有些似曾相识,她迟疑地看着小茗子,问到:“这梅子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吃起来味道——不像宫里的。”

    她仔细感受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弄错,味道和鼎来丰一模一样,鼎来丰是京城一家很有名的干果店,谢峦枝前世是这里的常客。

    小茗子的声音有些结巴,“是花钱托人从宫外带回来的。”他又想起什么,忙说:“阿峦姐姐不要和别人说。”

    “从宫外?”谢峦枝左右看看,把小茗子拉到角落,也压低了声音,“能从宫外买东西?”

    小茗子说:“其实太监所里好多人都这样干的,想要什么东西,只要花钱都能买到,有人有门路,把钱给他们,他们会让进宫的侍卫带到白虎门那里,然后他们半夜溜过去拿。”

    谢峦枝一下明白了,皇宫是一个庞大又复杂的地方,总有能被钻空子的地方,底层太监宫女们用这些空子自有一套生存技巧。

    “可靠么?”

    “肯定可靠,我师傅都是找的他,海哈干这个已经十多年了。”小茗子热情地问,“阿峦姐姐也有想买的东西么?我帮你问问。”

    “没有,等我想到了再找你。”谢峦枝说,“不过小茗子,怎么问你什么你都往外说,以后别人问你这种话,你就装傻知道了么,这可是违反宫规的,万一别人是在套你话,你就要倒大霉了。”

    “我觉得阿峦姐姐不会害我。”小茗子说,“我只跟你说。”

    “好,我也不会跟别人说。”谢峦枝说,“不过以后你要多留点心眼,万一我也变成坏人了呢?”

    小茗子腼腆地笑了下,“不会的。”

    当谢峦枝回到明泽堂的时候,刚好遇到往外走的八宝,肉眼可见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眼神悲愤。

    “八宝公公,你怎么了?”

    八宝说:“你待会见了殿下就知道。”他匆匆离去,“我去一趟太医院,你先去殿下身边伺候着。”

    谢峦枝不明所以。

    她走进内室,看见朱炯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他提着笔正在写着什么,神情肃穆而冰冷,线条清晰的俊美脸庞因这种冰冷而被格外衬托得尊贵不可冒犯。

    谢峦枝止住脚步,桌子上不是黑色的墨汁,而是刺目的鲜血,用一个白色的小瓷碗装着,雪白色的小瓷碗与通红的鲜血碰撞在一起,刺得人心神俱震。

    顺着桌面上点点滴滴的血迹,谢峦枝看到了桌子上的匕首,还看到了朱炯垂在椅子边的左手,掌心简单包扎着手帕,依然有点点血液缓缓滴落。

    在这血腥味的包裹中,朱炯是那样淡定,优雅,又残酷。

    谢峦枝冻住的大脑开始恢复知觉,她缓缓走上前几步,清楚地看见朱炯用毛笔吸满了他自己的鲜血,在纸上一笔一画写着,漂亮的楷体字一个又一个浮现,已经写了大半张了。

    “这是……《孝经》?”谢峦枝的声音有些飘渺。

    朱炯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也没有抬眼看她,依旧稳稳地写着,“是的。”

    谢峦枝问:“是给陛下的寿礼?”

    “对。”

    血书明志啊,朱炯在向皇帝彻彻底底低头臣服,说他后悔了,说他会做一个好儿子。

    “殿下何至于此。”谢峦枝盯着那写满了鲜红血字的纸说,“值得么。”

    未等朱炯回答,她自问自答般轻声说:“自然是值得的,殿下的心志,一向坚不可摧。”

    朱炯顿住笔,看向她。

    “阿峦,你总是让我惊讶。”朱炯说,旋即他又道,“但仿佛又觉得你应该就是这样。”

    朱炯一直写着,谢峦枝便站在桌边看,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一张写完,谢峦枝便会默契地上前将这一张拿开放到架子上晾干,朱炯则继续往下写。

    不知不觉,血见底了。

    谢峦枝望着写了一半的句子,轻轻地说:“还没有写完……”怎么办?

    朱炯把笔放下,起身离开座位,“明天再写,先收拾吧,还要抄《药师经》的。”

    一次写完,只有一个伤口,这可远远不够。

    谢峦枝对着面前这一摊子散发着血腥味的手稿,一时思绪万千,这位主子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她想,就是从这里开始么,朱炯选择忍辱负重,掩藏自己一切不甘的、悖逆的、想要掠夺的心思,变成最完美的儿子最贤明的皇子,骗过了所有人。

    又等了大概一刻钟,八宝带着伤药回来了,他跪在朱炯的脚边,小心翼翼地替他上药。

    八宝问:“殿下,抄完了么?如果不够的话用奴婢的血吧,阿峦也可以的,看不出来的。”

    谢峦枝:“……”

    朱炯拒绝了他,“不必,我亲自来,你和阿峦平日要干活,一旦身上有伤,很容易被人察觉。”

    既然要做,便不能有任何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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