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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圣人与奴仆

    傍晚七点多了,柏拉图骑士们准备就寝的时间了。

    虽然轻井泽王子饭店有芒星城最高级的古法温泉,但卡尔基还是迅速洗地冲冷水澡,人是很难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他被当作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战争机器培养大,再多的享受会让他厌烦。

    当他们沐浴更衣后,被带入一间极为洁净雅致的卧房,但榻榻米上只有一席被褥。

    他们都吓了一跳,大概是登记的工作人员看到璇玑的资料,岁,自由职业者,结合卡尔基是一位岁的上将,大家都以为是****,这类事在盖亚军队的高级将领中稀松平常,都见怪不怪了。

    “我们只是朋友,他是来这里旅游的!”璇玑情急之下向侍者说了一句。

    “朋友”卡尔基看着她,嘴角有一丝丝笑容。他喜欢璇玑把自己称为“朋友”,“那我们算不打不相识了。”

    “好吧……”她似乎勉强答应,因为被打断六根肋骨的疼痛感还隐约留在记忆里。

    但她看到他对她微笑了,他笑的时候,刚毅的脸庞边会形成一道浅浅的褶纹,完全让她无法跟杀戮成性的大团长联系起来,她不自觉地也以微笑回应他,决定把他在战场上差点杀死她的不快回忆,扔进忒提斯洋里。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有一种特殊的默契。

    酒店的工作人员立即他们的睡塌改成两边是各自的被褥,中间用素净的日式屏风隔开。

    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外面还喧嚣非凡,夜晚的热闹刚刚开始,日式房间是非常通透的,声响从水波上飘来。

    睡在榻榻米上感觉还有些硬邦邦,这让璇玑一时无法入睡,于是,他们就隔着屏风聊天。

    “对柏拉图人而言,柏拉图是父邦,可我已经忘记了‘父邦’的模样,我的‘父邦’也不再需要我……”

    睡在另一边的卡尔基却觉得格外惬意,硬邦邦的卧铺比柔软塌陷的沙发床让他更放松。他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却看不到她,这真是有趣的经历。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璇玑,他感觉到她一直在为失去柏拉图军事贵族的身份而暗自神伤,但即使她现在回到柏拉图,也只剩下基因和血统的价值。柏拉图的顶层集团是极为排外和封闭的,恪守着繁琐的各种礼仪和极端价值观。

    “你能享受一些柏拉图女人没有的自由,也比她们更有思想和见地。”他只能如此安慰。

    她在屏风另一头说了低声说了几句,似乎很不以为然。

    “如果我现在回到柏拉图,最想去看的地方就是白纳福煦宫,任何柏拉图人都是被允许自由去那里观赏和游玩的。有人说,那里是全宇宙最壮丽的宫殿群,美得像童话里的仙境……”

    “那里有很多美丽的花园和宫殿,景致确实不错。但我只有在元老院会议时才会去。”卡尔基答道,“人工的景致过于完美,我喜欢壮阔的自然风景,大海、高山、森林、河流和湖泊……”

    “但那也是人工制造的风景啊……”她小声抗议道。

    “好吧,年来的岁月已经让柏拉图的野外具有原始的风貌,我们都忘记了这是被设计过的地貌……其实在潘克圈之外,很多地方还保持着原始星球的岩石外貌,非常奇异瑰丽,只是我一直在前线,很难有机会去长途旅游。”

    “看来你很喜欢旅游呐。”

    “嗯……小小的爱好。”他有点不好意思,被人猜到了自己的爱好。一个有所爱好的人,必然有所厌恶,“我们连自己的星球都没有完全了解,却被送到数千光年之外的前线去捍卫信仰和文明;对生活茫然无知,却会熟练地作战。”

    “天呐,你真有想法……有人说过你是哲学家吗?”她轻声感叹道。

    他轻轻笑出声来,“有时,但这是这群家伙在恭维大团长而已。”

    “柏拉图皇帝就应该是哲学家啊……”璇玑时而会有疯狂的念头涌进脑海,她欣赏卡尔基举手投足中不经意显示出来的高贵不凡,这是她从来没有在其他英俊男人身上看到过的,她忽然幻想卡尔基身披皇帝星袍,在宇宙最美宫殿中观赏玫瑰花的样子。

    “也许哪一天,你就成为柏拉图皇帝了。”她突发奇想地说道。

    “我对当皇帝根本不在乎,我不喜欢那样生活。”他直截了当地戳破了她幻想的肥皂泡。

    “一个表面上至高无上的人,实际上是社会学上的活死人……事实上,柏拉图人并不羡慕那个被关押在至圣所里的囚犯。他象征着一种宗教上的献祭,为全体柏拉图人背负所有的罪业,只能祈祷的生活岂不是令人恐惧?柏拉图皇帝政治上毫无实权,他不能调动军队,不能走出至圣所,只有元老院才执掌实权,柏拉图是贵族共和制的,核心贵族各安其位,也就没有人会觊觎帝位。”

    “唉呀,你们这些死脑筋,不能搞个人集权吗?”她无奈地说了句。

    “凡人走入至圣所,因与‘逻各斯’意识接通,而成为圣人。圣人出御廷,便为入凡,也就失去了神圣性,一个普通的柏拉图人如何能号令天下?”

    “好吧……”璇玑只能把自己的想象切换成:卡尔基穿着旅行装在奇形怪状的岩石间穿行,随后拿出夹着生菜和酸黄瓜的伪培根素肉汉堡吃,唉呀,在幻想中他都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淳朴。

    “这样也好,”她继续说道,“虚君状态下,像你这样的高等贵族就能自行其是,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了。”

    卡尔基的权力欲那么寡淡,可见柏拉图政治的多么简单。璇玑心想。

    而隔着屏风的大团长也沉默了,他不可能在盖亚发表任何对柏拉图政治的真正看法,就像他对伊拉偷偷抱怨的一样,他只能说一些制度性的常规认识。

    “柏拉图皇帝也并非众人推举,而是由‘逻各斯’决定的,他是真正的天选之人,所以柏拉图人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宿命论。”她幽幽叹了一声,柏拉图人仿佛都安于命运的安排。() ()

    “也许你会不相信……”在和她聊了几句后,也不由自主地跟她推心置腹起来。他的声音很冷,像夜晚一样,“我回到柏拉图后会被处罚。”

    “啊?”

    “胜利理所应当,战败却难辞其咎,因为我们已经对盖亚人有绝对的种族优势……这就是军事委员会的逻辑,如果前线高级指挥官出现严重指挥失误是必须受调查询问的。虽然他们大部分时间是非常公正和严谨细致的,但我在‘海盗走廊’里的指挥……”

    他停止说话了,想到内话通讯里各种对他的疑问和指责,在黑夜中又席卷而来。

    “我在M附近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次败仗,我甚至无法理解……”他继续说了下去,“但军事行动只看结果。我输了,我下令丢弃所有的水精矿,我损失了半支舰队……在柏拉图,降级和下地狱一样是没有底的。”

    “唉……所以他们想招安你。”璇玑脱口而出,“你有没有想到留在芒星城呢?他们已经给你上将身份,如果你觉得卡尔基这个名字太柏拉图了,他们也能随时给你一个新名字,开启新的生活……”

    这个时候对岸的套间传来几个中年男人放肆的笑声。

    原来一位美国人模样的盖亚中将,在一位澳洲少将和另一位外貌中俄混血,操东北口音的少将的陪伴下,在和艺伎们喝花酒,而且还放肆地开荤段子玩笑。东北口音的少将还跑出来在河边呕吐,有个艺伎去扶他,两个人歪倒倒地回屋去了。

    “我不愿与他们同道。”他的语气很坚决。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璇玑轻念了一句诗,她也上过几次前线,深知那种压力和恐惧,“盖亚军队庞大,管理混乱,普通舰队经常被柏拉图人当肉鸡屠宰,每年前线损失的将军都在三位数……他们及时行乐,不过是在麻醉自己而已。”

    “去年白雪,如今安在?”卡尔基向她感叹,“武人总是处于动荡离乱之中,每一天都像人生的最后一天……其实大团长的年龄也很少超过岁,之后就会被调往舰队,骑士团只要最强大健壮的战士,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是残酷的,一不留神,就会被淘汰。大团长是柏拉图武将可以达到的巅峰,命运的车轮只能缓缓向下……”

    这不像你,你是一个不会认输的人。”

    “曾经……”他似乎在夜晚很感伤,“死对我容易些。”

    “你是最强的人,相信我。”璇玑鼓励他,想到了他在战场上简直是不可一世的单兵作战能力,能轻易让任何人在他面前感到恐惧,“你可与天神媲美。”

    “这是我听到的最动听的马屁词……”他笑了。

    “给我讲讲皇帝好吗?他也会是一位英俊的柏拉图人吗?”她露出小女孩的一面来。在她心目中,似乎总是幻想着那位穿着紫袍的皇帝,超脱于芸芸众生之上。

    “英俊我不知道,但据说他已经七十多岁,很快要退位了。”

    “好吧……”他总能一句话毙掉她的幻想,但转念一想,“也就是说柏拉图即将有新帝,你要是能当上皇帝,可就比当大团长厉害得多。”

    “不,那我令我恐惧……”卡尔基告诉她,“年来,他只见过一次皇帝……那时我年满岁,被允许列席元老院旁听,我第一次来元老院,对什么都好奇。但皇帝突然莅临,当时令我印象深刻。”

    “你见到过皇帝本人吗?”

    “我并没有真正见到他的面孔,必须远隔数百米的阶梯,而且垂帘相隔,我们都低着头。我用眼角看到一卷宽大的银色光帘从御台高处垂下来,那些伺候皇帝的傀儡们一身黑衣,他们翻着罩袍兜帽,带着无影面具,跟鬼似的,给敞亮的元老院带来一种幽暗的气息。我看到他们如飘动的影子般行起了各种繁复的仪式,点起了三棚御香,立刻升腾起白色的烟雾,在御台前如同云雾缭绕,整个元老院充满着一股香气,我无法形容,再也没有闻到过如此美妙高雅的香味……”

    “我原以为柏拉图没有任何乐声,但我第一次听到了一种弦乐,异常轻柔幽怨,极为神秘。我想这是什么乐器在演奏,可是我真的猜不出来。”一向寡言的卡尔基在回忆这次深刻的人生经历时,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我偷看到傀儡在地上撒紫红色新摘的玫瑰花瓣,我就知道皇帝要来了,那个脚不能落在地上的人。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我也赶紧跟着这样做,这让我很惶恐,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天上般的神圣……”

    “我没有听到脚步声,因为皇帝的脚踩在玫瑰花瓣铺成的小径上,我听到了长袍琐细的摩擦声,即使有帘子,没人可以抬头看皇帝,我只能低着头看大理石地面,所有人只能称他为‘圣人’,而自称则变为‘奴仆’……”

    “圣人活得不似人间之人……我当时觉得太压抑了,”卡尔基感叹道,“他什么也没有说,没人敢问他为什么突然来到,没有任何交流。他就像一个帘子后的幽灵……这种奇异的气氛一直维持到圣人离开。这时,飘渺的香味和音乐也随他而去,那种无法形容的神秘的气息也消散了……我只看到了很多玫瑰花瓣,有股香气,这个体验太奇妙,我难以忘怀。”

    “你能想象我会成为这样的人吗?”他继续说道,“表面上至高无上,实际上形同幽灵,元老们真的是奴仆吗?我观察到他们的嘴角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们明白以这种供奉至高无上者的礼仪,其实隔绝了皇帝插手真实生活的可能……这是一个极度孤立的人,一个被甩出羊群的祭品,没有人会真正地在意他,一个在系统中完全多余的人……”

    “璇玑?”

    他的故事太长了,她睡着了。

    卡尔基无奈地望着天花板,她究竟只是一个没心事的孩子,还未摆脱粉红色的少女心。而他在这样奇异的环境中无法入睡,对未来的担忧如夜色一样包围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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