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悟

    本着这样复杂的心情,顾沧恒感觉自己终于等来了身兼重任的魏浅禾。

    只是她来,并未如往常一般查看自己的伤势,他满心期待,她却满面冷凝地进来晃了一圈就走了。

    人在病痛时,仿佛心绪会格外脆弱、无助,需要源源不断的关怀温暖。

    从前,高高在上的宗穆小王爷怎么可能有换位思考的心情。

    他是当朝天子的弟弟,几方势力中左右逢源的中间角色,说是一声睥睨天下也不为过。

    或许正因为得到一切过于轻易,便没那么懂得珍惜,直到以为尽在掌中的魏浅禾开始叛逆,处处拂他的意。

    最先,顾沧恒心中想的是,她如此的不识好歹,她可知自己给她的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宠爱,他给,她便应该欣喜接受,继而以同等甚至更多的心意回报。

    可她偏偏不要,他不服气,亦无他法。

    后来,耿耿于怀的他一路追着她北上,吃苦、被刺杀、争取自由平等,她越弃之如敝履,他越要看清她究竟执拗地求什么。

    这个过程中,陪着她品尝过人间烟火色,到此时,顾沧恒觉得,自己或许终于悟出了一点真谛。

    他渐渐有些懂了,魏浅禾为何宁可流放,都不愿被他藏在后宅之中。

    无论在他面前如何的温婉贤德,她始终是自由爽朗的女子,从小在魏长海栽培下独当一面,是世家子女,又绝非安于后院的寻常世家女。

    从京郊别院离开那日,顾沧恒记得她问过他一句话,日后她以何名姓存活于世,他是否会以正妻之名迎娶。

    那时,他尚且不以为意,认为名姓之类,相较性命,无从挂齿。

    换个名字难道就不能活吗,不能当正妻,始终与他琴瑟和鸣,做他最宠爱的女人难道不更好吗。

    那时的他,尚不能理解她的纠结痛楚,只以为是她要的太多。

    但如果他足够了解魏浅禾,便会知她不甘丢弃这个名姓做一名深闺怨妇。

    逃奴,注定只能一辈子隐姓埋名地活着,即便他如何爱她宠她,她这一生,不会有光明正大站在他身侧的机会。

    她那样的性子,如何忍受的了苟且偷生。

    一直以来,原是他草率地轻视了她的自我。

    顾沧恒恨自己懂得太晚,又庆幸自己察觉得还不算晚,幸好,他还有机会弥补,往后余生,他努力追回她的信赖便好,他们十余年的相伴,总归是比旁人多出几分情谊的。

    熟悉的香味儿萦绕满帐,陷入昏睡的顾沧恒模模糊糊想:原来她方才是来点香的么?她也知道原来自己近日睡眠并不好,需要这等助眠的药物吗?

    所以,她并非绝情之人,对他还是有心的……

    意识渐渐模糊,直到一束月光随着帐帘掀起落在他眼婕之上。

    挣扎着想要睁开看一看是否是她去而复返,今夜的熏香却是格外的浓郁,使他沉沉坠入梦里,混沌不得清醒。

    魏浅禾入帐先是被扑鼻的香气熏了个满怀,她皱眉扇了扇,将帐帘掀开一点,放跑一些烟雾,尔后进去熄掉了烟柱。

    这么些时辰加上足够多的的分量,应当是够了。

    为了今夜的计划顺利稳妥,她足足比平日多放了一倍的量。

    以香薰入肺腑,应当没有直接入腹那么大的威力,但迷倒他,又顾忌身为病人的体力,该是正正好的。

    魏浅禾觉得今日计划万无一失,只除了,她再次忽略了顾沧恒服过的药。

    相生相克的两种药性在顾沧恒体内冲撞,直到他不停地在糊涂与清醒间切换。

    梦中女郎如同以往任何一次一般靠近他,亲吻他,在梦中,她始终是温顺娇媚,眉目含情的娇嗔模样,他感受的到她的爱与迎合。

    但今夜,清醒的那一半意识始终在提醒着顾沧恒,真实的她也许并不爱他,这一切,都是他自欺欺人的幻梦,他不该沉沦在这样无耻的幻想中爱她,他需要的,是她实实在在的回应。

    强效的迷香对抗他体内的“解药”,半梦半醒间,顾沧恒会觉得这根本不像是一场梦。

    因为一切的感受都那般真实。

    突然,顾沧恒停下动作,他紧锁着眉头,似是挣扎着想要醒来。

    魏浅禾心头一紧,揽着他脖颈低下头,但无济于事,他仍旧拼命反抗想要从梦中醒来。

    魏浅禾抵不过他的蛮力,被他挣脱。

    顾沧恒撑起上半身,逐渐睁开的双眼中,女郎的脸颊红润。

    她拿手挡着他的眼睛,却被他一把挡开。

    手腕被死死扣在枕上,顾沧恒沙哑着声音问她:“你是谁?”

    魏浅禾摸不清他为何会睁眼,仓惶地盯着他不吭声。

    顾沧恒从女郎眼中看出心虚与恐惧,他不忍,低头亲亲她的眼睛:“浅浅,你为何会怕我,我不要你怕我。”

    魏浅禾睫毛轻颤,听他在耳边呢喃:“浅浅,你爱我吗?”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他却不满意:“那你说,我是谁,在你眼中,我到底是谁?”

    魏浅禾不知他清醒还是糊涂,强忍着不适不吭声。

    顾沧恒却哪里肯放过她,他形似癫狂,借着猛烈的药劲儿发疯,誓要在今日弄个明白的强势。

    魏浅禾推他打他,就是弄不开这个壮如蛮牛的人,只手上一不小心捶到他的伤口,引得他闷哼一声伏倒在她肩头。

    这下魏浅禾顾忌着他伤势,更不敢随便乱动了,不一会儿便委屈巴巴地落下泪来。

    想想自己费尽心思准备的这一切,想想生死未卜的宋青乔,她岂能任性,若非为了这不争气的肚子,若非为了宋青乔……她何必受着他的。

    她心里难受,连带着顾沧恒霸道蛮横,更加催化了她的泪腺。

    扑漱漱掉下来的泪珠惊动了顾沧恒,他低着嗓子哄她骗她:“是我不好,浅浅不哭了好不好?”

    他诱她说话:“你告诉我,现在在这里与你拥抱的人是谁,我就放过你。”

    魏浅禾抖着嗓子小声应他:“阿恒,你是我的阿恒。”

    如愿听到自己名字的男子轻吻着女郎脸颊躺倒她身旁。

    魏浅禾不知他为何中途能醒来,虽然疲累,但僵立着不敢动弹。

    顾沧恒抱着她,下巴抵在她肩头,闭目而息,神情满足。

    两人一时都无人出声,直到顾沧恒以带着胡茬的脸颊蹭了蹭魏浅禾柔嫩的侧脸,叹道:“原来真得不是一场梦……真好。”

    一炷香后,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

    魏浅禾确认他已重新睡过去,惊疑不定地逃离他身边坐起来。

    男子月光下的胸膛慑人,魏浅禾赶紧替他把衣服系带系好,尔后强自镇定地穿衣服趿拉鞋,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此地。

    她到现在也弄不清问题出在哪里,但顾沧恒的意识紊乱,似梦似醒间,他虽清醒过短暂时分,但未必能真得分清现实与梦境,只要她够淡定,只要她抵死不认……他拿她没办法。

    揣着这样慌乱仓皇的心情回到主帐,魏浅禾捏着胸前系带迟迟无法踏进去。

    她这一天,究竟要对不起多少人?

    她想要的只是活命的前提下,也不要伤害到其他任何人而已。

    咬着牙走进去,慢慢踱到宋青乔塌边,魏浅禾蹲在旁边守着他出神。

    面色惨白的宋青乔嘴里说着胡话,靠近她的手躁动不安地寻找着什么,魏浅禾几次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平复他的不安,稳住他的情绪,但她心有愧疚,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没能抓住。

    二人的手相隔一拳的距离,他没能找准她的位置,她胆小退缩着不欲交付自我,就这样横亘着一条跨不去的鸿沟,魏浅禾最终就这样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无边寂静的夜里,她终是没能等到他摸索着抓住她的手指。

    沉静了心境的人终于能安详睡过去,但他却不知,迟到了哪怕只有一步的人,徒留的唯有遗憾。

    第二日晨起,魏浅禾是被帐外喧嚣鼎沸的吵闹声惊醒的,操练的士兵喊着号子练武,门外亦有争论不休的呼斥声。

    魏浅禾疑心听到了顾沧恒的声音,正欲站起身查看,却被牵绊着的手往回扯了一扯。

    她惊讶扭头去看,却见宋青乔睁着一双明亮眼眸满含笑意地盯着她。

    惊喜、不敢置信,魏浅禾露出笑:“你醒了?”

    宋青乔虚弱地点点头。

    魏浅禾起身探上前,想要试一试他额心温度,却听帐帘外的声音一股脑随着帘子被掀开,一起涌了进来。

    顾沧恒甩开抓着他的守卫,震怒道:“我说了我进来看看就走。”

    身后士兵不依不饶,始终不放手,因为冯炳为防止有人趁乱刺杀宋青乔,下令除了魏浅禾,所有人不得靠近营帐,那么已被清理出去的顾沧恒自然也在其中。

    顾沧恒回首看向床榻之上,宋青乔与魏浅禾两掌相握,同样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看向自己。

    她双腿侧趴在塌边,显是为守宋青乔于床边坐了一夜。

    泛黑的眼底、红红的眼睛,似乎真得,都和他顾沧恒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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