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行片刻，秦微澜便知师叔此行的目的地了。
这日天气甚好，天朗气清，照得杂乱的庭院都透着暖绒的光泽。
屋门虚掩着，院中摆着一条长凳，相伴着晒太阳的两人听闻身后的动静齐齐回头。昨日初见时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中未曾细看长相的二人，今日一看，面部轮廓相似，转头亦是齐刷刷转的同一方向，当真有默契的亲兄弟了。
郑凉像是不认得他们一般面无表情，只有郑温站起身来招呼二人。
秦微澜打量着还坐在凳上的郑凉，直言道：“他今日看着倒很正常。”
郑温闻言露出一个笑容：“对，小凉这些天不饿时，看着没什么异常。”他偏头看了郑凉一眼，又道，“可还是不一样了，不一样……他如今寡言少语，神色淡漠，不关心任何事，只有叫他时才会给点反应……他原是活泼性子，绝不是这般模样。”他说话间，郑凉的神色依然没有变化，仿若没听见，亦或听见了却不在意。
沈融微垂着眉眼，开口问道：“这些天前呢？有更严重的情况？”
郑温又看了郑凉一眼，似乎在思考是否在郑凉面前说起。见其还维持着方才回头的姿势，除此外没什么动作，就连眼都不眨般一副怔愣的模样，才小声道：“他……曾失了神志，只知道生食血肉，吃不到便发疯般地打砸手边的东西，像只发狂的兽，不认得人。我只得将他锁在屋中，想办法去……去弄点吃食，邻里寻上门那日，一片混乱间他被放了出来，咬了村长一口……”声音本就小，话至末尾更是微弱。郑温含着泪，瞬间哽咽了起来。
村长被发狂的郑凉咬伤，不曾发怒，还遣村民们上山求救，想来平日也少不得照拂他们。简单却长久的温情最是难得。
沈融颔首：“你臂上的咬痕可否容我们一观？”
郑温点头，挽袖的动作熟练且干脆，一瞬间便漏出了干瘦手臂上新旧交叠的伤痕。细看之下，密密麻麻的不仅仅是齿痕，还有些更大的疤。
仿若想起了什么，郑温放下袖子，面有愧色：“有些事断不能做……被邻里发现后，更是……村长提供的简单吃食小凉肯定不吃，饿了我就让他咬我，最初几次咬得深，有一两次扯下了一小块肉，后来慢慢好些了……这几日他好像又能认出我，唤他也会有简单的反应，不怎么咬我……”他说着，脸上闪过刹那欣喜，又很快消失无踪，想必是忆起郑凉虽不怎么咬他了，却啃起了自己。
秦微澜腹诽：他不咬你是因为你皮包骨头，不如他自己细皮嫩肉的好吃。她瞥了一眼师叔，终是没有插话。
“从何时起，你觉得他略有好转？”
郑温时刻关注着郑凉的情况，答得飞快：“三日前。”
沈融点点头：“此间之事，自会尽力。”
郑温连忙道谢。
沈融不再应声，正待离开，余光瞥见走来的郑凉手上的皮肤映着日光，似乎闪着鳞片般的光泽。
两人刚回到客栈外，又逢二胡声止。秦微澜有些意外：开场至今，不足半时辰。
客栈中旅人寥寥，显然也无人在意。
说书先生起身，亦不请赏，只是对众人行了一礼。他不以此为生，仿若只是想要单纯地说这么一段故事。
秦微澜站在门口，遥遥望去，见先生行完礼，亦朝他们看来。
四目相对间，说书先生清隽的面容未有太大变化，却似此刻才引人注意般，令人倏然惊觉那是极其出众的姿容，发色更似映着光芒般，一点点地在她眼中褪成熠熠生辉的金色。
秦微澜还未来得及诧异一切是否如师叔所想，其间异变与这名突然造访村落的说书先生有关，就见师叔踏入客栈，几步到了先生面前，自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至其身前。
秦微澜一时间有些不忍直视：先生看着如此光风霁月，师叔竟用凡世的俗物……
她还在心下吐槽，却见说书先生将那锭银子握于手中，坦然地抱拳道：“多谢。”
瞬间被打脸的秦微澜觉得此间之事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麻木地转身上楼，却见说书先生竟仿若等待一般地站在师叔房前，并非错觉地垂落着闪亮的金发。
她讶然回头，见师叔落在她身后几步，此时亦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再向下一望，大厅中一切如常，并没有人察觉到说书先生消失得突兀。
“先生这可谓……毫不掩饰。”
说书先生带着温文的笑意，道：“有事相求，自当坦诚相待。”
谈话间，沈融已到了他们身侧，推开门，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秦微澜眼见说书先生与师叔一前一后进了房间，认真思索自己是否有跟进去的必要。
沈融关门的动作十分利落，却在堪堪剩下一人间隙时生硬地停住，仿若刚看见秦微澜一般问道：“你要进来吗？”
本待回房的秦微澜经此一问反倒想刷一波存在感，当下便道：“……要！”
沈融退开，放她进屋。
待秦微澜进了房间，关好门，回身之际，却见师叔与说书先生两人皆在桌前落座了。
先生反客为主，已为他们斟好了茶水。
秦微澜心下默念着尊卑有序，在师叔身后站定。
说书先生见状，起身将茶杯递予她，待她接了，又温声道：“姑娘，请落座。”
秦微澜这身男装打扮向来只是摆设，倒也不意外，顺势坐了下来。
说书先生摆好三份茶水，不疾不徐道：“在下名号雪戎。”
“雪色的龙？”纵然并不尽信，但在秦微澜心中，关于龙神的疑惑是过不去了。
说书先生微微弯起唇角：“兵戎的戎。”
见师叔未发一言，秦微澜直言道：“雪戎公子的修为远在师叔与我之上，我们能有何事能帮上公子？”
“……我到此时，已晚了一步。”
对方只说了一句便堪堪停下，秦微澜只得猜测道：“是指来不及阻止郑家兄弟破开封印，放出妖物吗？”
“姑娘所言……大差不差。”雪戎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定定看了她一瞬，回应的仍是和缓的语调。随后，他坦诚地道明来意，“我意外察觉，两位身上，有浅浅的龙息。我之所求……便是想请跟着两位的神龙援手。”
秦微澜闻言，骤然一惊：神龙？他们身边何时有神龙跟随？若按师叔推测，他们身上的龙息理应出自那支龙角。
她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对方寥寥数语，满是试探。可若对方真是神龙，无论如何，他们定不可能全身而退。
沈融却没有什么反应。他自落座后未有动作，亦不言语，此刻结了个简单的印，翻掌间，雪白的幼兽便自他的指间蹦出，甩了甩自己相比身躯显得十分硕大的脑袋。
他道：“我们身边，只跟着它。”
魇兽环视一圈，转动的脑袋突兀地一顿，而后十分果决地直往雪戎身上窜去。被一把搂住后，便似十分熟悉般地在其脖颈间来回蹭。
雪戎回以一礼：“多谢。”
沈融低垂着眉眼，缓缓道：“先生若想强取，我亦无抵挡之力……是先生不屑如此。”
“神龙如此，足以看出公子是良善之人。对于君子，理当以礼待之。”
“……此兽年幼，我亦不通灵兽修行之法，无法引导。它不擅造梦，只能重现记忆。”
“如此……就足够了。”雪戎起身，抱拳一礼后，“此间之事若了，我定向二位解惑。”话音方落，他的身影便倏然消失在房中。
秦微澜定在原地，觉得十分疲惫：这两人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此番近距离一看，才发觉这只魇兽隐隐显露的那颗脑袋乍看倒挺像传说中的龙，却少了须与角。然而除了脑袋，其余躯体皆隐于云雾中，圆滚滚一团辨不分明。哪怕蹦跶起来也不似以四肢奔跑，而是如同球落地般一弹一弹的。
——当真是十分弱小。
这能被错认成神龙的吗？
秦微澜犹自怀疑人生，却听闻沈融突兀地喃喃道：“良善之人……呵。”
她瞥了眼陷在思绪中自言自语的师叔，蓦然想起另一件事：这只魇兽只能重现的记忆？那她每每回苑的梦境……是何时之事？为何自己毫无记忆？
氤氲的雾蔓延了整个房间。
雪戎任幼兽自肩上蹦下，昂首踏入云雾间，俯身抱紧了床上的人。
——足够了。
过往种种，错不在你。
你那般性子，侍奉天神本就是祸非福，是我未曾护好你。
白影，只要你能来得及明白，我对你从无怨怼，就够了。
床上之人双目紧闭，口中偶有不成句的低喃，却如同习惯般，一瞬间回抱了他，缓缓沉入梦里。
“……你原不过是条修为粗浅的灵蛇，我赐你仙籍，邀你相伴，待天地平定，世间运转有序，便放你自由。未料短短时日你都不堪忍受，数次逃离……如今我欲散你元神，你可有何辩驳？”
千万年间于梦魇中回荡的声音遥遥传来，威严缥缈，在天地间荡出万千回声。
他紧闭双目，身伏于地，不抬头亦不自辩。
顷刻间，便有威压携雷霆之势自上方袭来。
他无可躲避，正待受了这一击，就此消散在世间，却在飞出数丈之后，惊觉他的元神竟还未被完全打散。
意识模糊间，他听闻半声破碎的龙吟，金光一闪，有道身影跪在他身前，方才硬生生替他挡下半击，不支地前匐于地。
“上神……息怒。”
那是他分外熟悉的声音。哪怕因伤重而变了声调，他仍然在片刻间便分辨出了那声音出自于谁。
——他的兄长。
他们曾在山涧相伴了岁岁年年，他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了。
“上神不过……喜爱幼弟身形……愿以他为饰，同行于天地间。吾愿以身代之，还望……金神成全。”
伏于他身前的身影一晃，化作巨大的龙形，而后逐渐缩成一掌大小。
耀眼的白鳞在周身浅淡的金光映衬下愈加熠熠生辉，却因他之故，染上了斑斑血迹。
——兄长，终于修成龙了。
他尚来不及生出更多欣喜与自责的情绪，却见那小小的白龙以首抵地，探出前爪自头上一挥，一侧的龙角便断落于地。
“自今日起，吾愿以蛇身常伴金神，恳请金神饶过幼弟！”
朦胧间，那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亦是最后的记忆。
过往所有的梦境，都在此戛然而止。他就此陷入混沌，后来之事，便全然不知了。
然而梦境，却在此刻有了后续。
他于梦境中见到兄长回到山涧，找到他的蛇蜕，以其为引聚集他被打散的元神，封入制成的檀木盒中。而后在断落的角端注入龙气，为他温养破碎的元神。
匆忙间，尚不及做好最妥善的安置，上神的召唤便至。
兄长将檀木盒藏于他们幼时相伴修炼的山涧，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终有一日，人迹罕至之地亦有常人涉足，檀木盒落入误入此地的渔民之手。
不知历经多久，他破碎的元神终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外界。
天地初定，四季有序。众神飞升上界，被他连累至此的兄长理当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然而朦胧中，他察觉到的那一抹气息，再熟悉不过。混沌中，总有声音试图将他唤醒。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
如若睁开眼，发现这是一场得而复失的幻梦，又何苦清醒。
他自困在千万年前，一遍遍历经他不愿忆起，却又无法释怀的一幕。
度过多少苦寒寂寥的岁月才终能修成龙身的兄长，本该翱翔天际，不再受万事束缚，却如此轻易地为他低下了头颅。
——他不值得。亦不配得到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