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低频嘈杂的振动沿着楼板一路传下来,顾宥缦被惊醒,掌根压着额头,眉头紧皱地侧耳听,是从楼上跑步机传来的响动。

    她摸起旁边手机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七点。

    这世上有些人,总觉得世界是围着他们转的,他们我行我素,以自我为中心,从不考虑他人。

    顾以宁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顾宥缦忍下起床气,将撇在一旁的被子拉过头顶,缓了缓神。

    昨晚阳台门没关,吹得胳膊发冷,脸上却异常瘙痒发烫,顾宥缦抓了抓脸颊和手臂内侧,摸着摸着,她感觉不太对劲。

    她抓过床头的手机,打开相机对着脸上照了照。

    她的脸……

    顾宥缦错愕看着从脸颊一直蔓延到锁骨下的红肿。

    过敏了?

    身上痒得像蚂蚁在爬,她翻身坐起,又低头看了看床。

    床单被套都换了,不可能还有蚂蚁,唯一没换的只有一对枕头。

    她抓起枕头拍了拍,没看出什么端倪,但以她对顾以宁的了解,她直觉有鬼。

    扯开拉链,揪出枕芯,她伸手在枕芯上抚了一把,一片细细如绒毛般的絮状物掉了出来。

    她用手捻了捻,很快有了判断——桃子绒毛。

    她对桃子过敏,从不吃桃。父亲大概都不知道,顾以宁却是知道的。

    她将枕头扔下床,头晕脑胀地走去浴室。一抬头看镜子,她整张脸都比平常大了一圈,肿胀得简直像蜜蜂小狗。

    她接了一捧冷水往脸上扑了扑,先物理降了降温。

    楼上,顾以宁还在喊着:“妈!我的瘦腿仪呢!”

    隋梦莲道:“在我房间里。以宁,今天别跑步了,先来吃早餐吧。”

    “老三呢?”父亲问。

    保姆道:“三小姐还没起,昨天睡得晚了点,我去叫叫她。”

    在保姆正要敲门的时候,顾宥缦先拉开了门。

    “三小姐你起了,老爷和太太都已经……你的脸怎么?”保姆一看,惊得呆愣住了。

    这哪儿还是那个好看得和仙女似的三小姐,脸都肿得和发面馒头一样了!

    “阿姨,给我拿点抗过敏药和冰块来。”

    “好,怎么这么严重,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啊!”保姆苦恼地絮叨着,去了房间拿药。

    顾宥缦的房间在一楼,靠近餐厅。正吃着早餐的隋梦莲一扭头,也看见了她,惊讶道:“宥缦,你过敏啦?”

    父亲正在尝新酒,端着杯子一抬头,猛地咳了一声。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语气责备惊疑。

    “顾以宁呢?”她只问。

    父亲道:“你姐姐早就起了,你既然……”

    他思虑着还要不要带上她去周家。

    顾宥缦对他的欲言又止不感兴趣。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大步向二楼走去。

    顾立峰对妻子道:“你看她那样,怎么出门?”

    隋梦莲握了握丈夫的手,安抚道:“我看着也不算严重,兴许吃了药就好了。”

    顾以宁房间门没有锁,一推便开了。

    听见门响声,顾以宁按停了跑步机,扭头往回看。

    一见顾宥缦的脸,她微愣,随即“噗嗤”一下笑了。

    “你脸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顾宥缦神色平静,反手将门合上,拇指下压,上锁。

    顾以宁从跑步机上下来,好整以暇地“欣赏”顾宥缦这张脸。

    这下好了,好好一张脸肿成了猪头,看她还拿什么出风头。

    她乐不可支,举起手机道:“你别动,让我拍两张。”

    不等她打开相机,突然一个枕头砸了过来,打掉了她手上的手机,下一秒,她只觉得头发猛地一痛。

    她手往后一抓,惊恐一回头,看见了顾宥缦竟然拽着她头发往后拖。

    “顾宥缦!你疯了!你!”

    “啪”地一声响,一个热辣的巴掌扇上了她的右脸。

    “这是算蚂蚁和灯泡的事。”顾宥缦还没落下的手换了一边,提起一巴掌扇在了顾以宁左脸,落下的巴掌爽利,声音却冷淡异常,“这是算今天过敏的事。”

    清脆悦耳的两声“啪”响后,顾以宁终于回过神了。

    顾宥缦居然打她?顾宥缦居然敢打她?!

    她尖叫一声,反手就来抓顾宥缦的头发,恨道:“贱人!”

    顾宥缦往后撤一步,松开拽着她头发的头,摁着她肩膀将她往床上一推。

    顾以宁被毫无还手之力地推倒在了床上,她正要反击,顾宥缦却速战速决,转回身,大步走了出去。

    听见楼上吵嚷声,隋梦莲心头一紧,她看看丈夫,丈夫还和没事人似的看着手机吃早餐。

    她心头涌起一阵火,又尽量温婉道:“楼上怎么了?老公,你不去管管吗?”

    丈夫抬眼看了她一眼,好似说她怎么这么多事,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看手机。

    见丈夫靠不住,隋梦莲生气地将刀叉往桌上一放,匆匆往楼上走去。

    顾宥缦正下楼,隋梦莲拦住了她,质问:“你对我们以宁做什么了?”

    顾宥缦指了指自己脸,“这话应该我问她。”

    顾以宁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嚎啕大哭:“妈,那个贱人她打我!!你看我的脸!”

    俩母女抱头哭哭啼啼的时候,顾宥缦已经下楼了。

    保姆将抗过敏药放在了餐厅,还备了一杯温水。

    在顾立峰打量的目光下,顾宥缦将药一吞而尽,喝了口水漱下去,又拿了一个鸡蛋和一块三明治,接着便回了房间。

    隋梦莲抓着顾以宁往下走,气冲冲来替女儿要说法,“顾立峰,你看你女儿被人打成这样了,你管不管?”

    顾以宁大着嗓子哭诉:“爸!顾宥缦她打我!”

    接着,顾宥缦便听到了极其搞笑的话。

    顾立峰说:“打你哪里了?”

    “脸!!”

    “过来我看看。”

    他仔细端详片刻,说:“打在哪里?印子都没有。”

    “妈!!”

    这是顾宥缦第一次动手打顾以宁,已经是手下留情,如果要翻旧账,把顾以宁打成残疾也不足以泄愤。

    子女不和多是老人无德。

    从小到大,她和顾以宁之间发生的矛盾冲突,顾立峰都充耳不闻。

    谁哭声大,谁烦着他了,他就斥责谁。

    顾宥缦小时候不聪明,被打了只会哭着想找爸爸要公道,结果回回挨骂的都是她。

    那时候她总觉得顾立峰偏心,后来才发现他的心其实一点都不偏,三姊妹他都不偏不倚,都有点父爱,也都不多。

    他供她们衣食住行,但从不在意她们的精神和人格。所以他们顾家三姐妹,要么冷漠要么自私,谁都不比谁正常到哪去。

    他最爱的是酒厂,酒厂才是他亲生的孩子。

    回洗手间继续洗脸,刷牙。

    房间门被重重敲了两下,是隋梦莲忍无可忍来找麻烦了,她不依不饶地问:“顾宥缦,你为什么要打你姐姐?”

    她漱了下口,不在意地将水吐出来,又擦了擦嘴。

    紧接着,她就听到顾立峰训斥:“今天是周老太太过寿,找什么晦气?”

    外边有门铃响了,保姆开了门,传来了顾静姝一家的声音。

    “爸,阿姨。”

    顾静姝和丈夫先和长辈打招呼。

    小外甥女也跟着喊:“外公,外婆。”

    顾立峰朝他们点点头,不冷不淡地和大女婿打了声招呼:“小唐来了。”

    唐则桉将手机拎着的酒递上前:“哎,爸,这是我们厂里最近出的新酒,带给您尝尝。”

    “放柜子上吧。”

    没进门前,顾静姝就听见家里吵吵闹闹的,她脱下外套递给保姆,新鲜问:“这是怎么了?”

    隋梦莲眼眶又红了,抹着眼角道:“宥缦一大早就冲上去打了姐姐两巴掌,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

    比起顾以宁被打,顾静姝更惊讶:“宥缦打人了?”

    她这个妹妹,从小受了什么委屈都不和人说,竟然会打人了?

    隋梦莲还当她要主持公道,立马拉过顾以宁道:“你看我们以宁,这脸都伤了!”

    “哎哟,真是——”

    隋梦莲等她下文,然而只有这一句,没了。

    顾静姝哪不知道她心思,不过找她讨公道,她这继母可想错了。

    她和顾宥缦才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先不论什么缘由,就是顾宥缦无缘无故给顾以宁俩巴掌,她也肯定护着亲妹妹。

    她这个大姐出嫁早,不常回娘家,知道妹妹和继母住在一起,人在屋檐下难免要受些委屈。从前她也叫妹妹忍让,直到后来顾宥缦高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顾静姝才察觉坏菜了。

    当时她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肯说。

    再后来,顾宥缦去了国外找母亲,她们亲姐妹之间联系就更少了。

    “周家老太太还要相见以宁呢,你说宥缦这不是诚心的吗?”

    隋梦莲不死心,一边拿周家做筏,又话里话外指责顾宥缦是嫉妒,这话是说给丈夫听的。

    唐歆可才不管大人那些弯弯绕绕,她脱了鞋,将鞋子整整齐齐往门边一摆,大声道:“二姨不欺负小姨的话,小姨为什么打她?”

    女儿快言快语,唐则桉有些尴尬,轻呵道:“可可!”

    顾以宁气炸了:“顾宥缦就是疯子,疯子打人还要讲理由吗?”

    当着女婿的面,顾立峰是很要些面子的,斥道:“丢人现眼,一点小事哭哭啼啼,上楼去哭去!”

    点完这把火,另一个当事人却无影踪了。

    卧室内,顾宥缦坐在阳台上,不紧不慢地吃着三明治。

    手机摆在小茶几上,电话那头杜成霜笑得倒不过气了,“我天啊,她还好意思哭?要我说,你那两巴掌还打轻了,我要是你,我肯定把她头摁马桶里去冲冲脑子里的水!”

    “你在花店?”顾宥缦问。

    杜成霜好不容易倒过气了,拍着胸口道:“还没有,你也不看看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的电话,这才七点。”

    “我下午过来工作室。”她说。

    “你不是要去参加周家寿宴吗?不待一天?”

    “不熟。”

    听着她一贯平和的声音,杜成霜稀罕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刚了?我以为你这趟回去是又找气受呢。”

    “只是想明白了,你说得对,退一步乳腺增生,没必要。”

    脑补一下她发飙的样子,杜成霜都感慨万分,她鼓励道:“你现在这状态就很好,忍一时只会让那对母女得寸进尺,你继续保持,争取让他们以后见你就发憷!”

    “我又不是闲的。”

    她要工作要吃饭,没时间天天和她们斗法。

    杜成霜道:“你不算账了?难道当年顾以宁陷害你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有回答,顾宥缦敲了下煮鸡蛋,剥开蛋壳,慢条斯理地一点一点处理。

    “行吧,你这皇帝都不急,我这太监急什么。”杜成霜意兴阑珊道,“我挂了啊,我得再睡一会儿。”

    “嗯,你睡吧。”

    一大早,造型师也来了,结束了顾以宁防空警报似的哭哭啼啼。

    房门被叩了叩,是顾静姝,她声音温柔道:“缦缦,我能进来吗?”

    顾宥缦走去打开了门。

    吃了药,脸上的瘙痒止住了,但红肿消退还不明显。顾静姝错愕道:“你这脸……”

    “过敏。”她简单解释。

    顾静姝忧心忡忡,“怎么弄的?吃药了吗?”

    “进来说。”

    小外甥女也哧溜钻了进来,她道:“小姨,你真的打了二姨啊?”

    当着姐姐的面,顾宥缦没有回答,只是拉了两条椅子给她们坐。

    顾静姝心疼道:“是不是顾以宁又欺负你了?”

    ‘缦缦,忍一忍吧,等你长大就好了。’

    这是姐姐以前和她说的话。

    “我会少搭理她的。”顾宥缦说。

    顾静姝来了气,“什么少搭理,我看你就是打得太轻了,她那脸上印子都没有,哭得和死了亲妈一样。要是谁哭的声大谁有理,公检法都别干了!”

    小外甥女被自己妈妈这泼辣的一面惊呆了,“妈——?”

    “妈什么妈,你学点你小姨的,以后谁欺负你,你就俩耳光扇回去,你要是以后在外边不敢吭声,回来了也别哭!”

    顾宥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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