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二日。小雪。

    说是小雪，但其实对于位于浙南沿海的孚宁市来说，远远未到下雪的时节。街上的香樟树依旧浓烈地绿着，绿得似乎有点老了，显得厚重而僵硬，仿佛对于这样看不见头的绿也已经心有倦怠。

    林照景手搭在椅背上，不冷不热地扫了一眼窗外的树顶，计算着再过个二十分钟就离开。

    就算他不走，猫顿也会打电话来催他。

    包厢里依旧是一股蒸腾的热意。来自于在这近20度高温中仍然隆隆发力的中央空调暖气，和满包厢校友近乎夸张的盛情。

    已经是酒过三巡，桌上满满的菜却都没动几分。读中学时，所有人都听说过校南门这家私房菜的盛名，却又畏步于它那学生都高攀不起的价格，所以鲜有人踏足。

    这也成为孚宁一中学子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谁出社会混出头了，总要在衣锦还乡时，来这里订个包厢，圆梦青春时的自己，顺便也给同学们彰显下实力。

    不过今天的实力不需要彰显。自从知道林照景会回来参加百年校庆后，所有人对吃饭都不感兴趣了，满脑子都是能不能和他凑得近点，拉上点关系混个脸熟，要是能加上个联系方式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是没加到微信也不要紧。大明星嘛，不都是对隐私看得死紧，生怕被人坑害利用。这年头因为身边人翻车塌房的还少了？

    流量越大，风险越大。虽然林照景一向属于负面新闻比较少，口碑比较好的，但难保没有万一。

    更何况，当年在一中读书的时候，也没听说他有几个关系亲密的好朋友，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兢兢业业地当好一个孤独的美男子。

    所以别说私底下建立联系，他肯答应参加这次聚餐，都是所有人的意外之喜。

    毕竟听说他出席完校庆就马上要飞帝都出席活动的，有人早就在微博上搜到他的行程表，传遍所有校友群了。

    当然，这些群里都没有他。据说林照景都没加几个校领导，他能来，还是当年的班主任亲自联系的他。

    校庆结束后，和他同级的学生会长肩负重任，伸着脖子盯梢了半天，终于找到个机会抓到和校领导们交际空隙的助理猫顿，发出聚会邀请。

    原本以为会被拒绝的，没想到猫顿跟她老板沟通过以后，又问会长，

    “哪些人会参加？”

    会长忙不迭像报菜名一样报出，XX啦，XXX啦，一串名字都是历届学生会的小领导们。

    猫顿打断他，“哪几届的？”

    这个也要问吗？不愧是明星助理，可真仔细。

    会长便也仔细地又报了一遍。猫顿点点头，没多久就回来告诉他，“没问题，不过老板只有半个小时。”

    那也足够刷个脸熟了！

    所有有机会参与的全都异常亢奋。同级同班的开始准备素材，以便见到本人后回忆往事；长相漂亮的女生争先恐后补妆，生怕被看出有任何瑕疵；甚至有在创业的，已经暗中攒劲哪怕豁出去也要找机会让他拉拔一把。

    反正得不得罪关系也就到这一步了，大不了以后全无往来。但是往好处想万一他同意帮忙呢？按他的影响力，哪怕只是帮自家事业随便说句话，那都是泼天的富贵。

    就这样，林照景在万众期待万众瞩目中走进了包厢，在一阵阵压抑又狂喜的欢迎声中完成了挨个合影，组队合影和全场合影的任务，然后没坐主位，找了个能看到校南大门的位置坐了下来。

    左手边是个穿着白色针织连衣裙的年轻女孩。激动得脸都红了，半高领口挂着碎钻的铂金项链，晃得她眼睛都在发光。

    “学长你好，我叫许美琪，比你低两届。学长可能对我都没什么印象，但是我从入学的时候就听过学长的大名了。”

    类似的开场白听了没有一万次也有五千次，林照景点点头，“那你和苏眉是同学？”

    “苏眉？”

    听到这个名字，许美琪明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你说辛姝呀。对的，我们是同班同学，不过她这次没来。”

    “哦？”

    林照景拿起桌上的茶杯，浅抿了一口，不动声色地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见全场只有自己不仅抢先和大明星坐一块儿搭上话，还大有长聊的迹象，许美琪颇有些得意，洋洋洒洒地说了起来。

    “学长，我听说你之前那部《春日迟》的剧就是翻拍了辛姝的小说对吧，读书的时候都没想到，辛姝还有这个本事。那时候她的作文也不是全班最好的呀。”

    女生颇有点不服气的样子，林照景成名几年，与校友几无往来，仿佛天上明月，人人都见得到，但月亮认识你吗？

    然而前两年母校一中新增荣誉校友，居然把读书时平平无奇的辛姝加了进去，理由是畅销书小说家。

    同学们都很讶异。一中可是孚宁最好的高中，优秀校友层出不穷，都是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做出贡献的。

    写网络言情小说的，又什么资格跟他们相提并论啊。

    要知道，她在校规森严的一中搞早恋，当时还被通报批评了呢。

    她也就是赶上了卖ip拍剧的风口，总共就这么一部代表作，这么好运被林照景拍了。不过是蝇附骥尾罢了。居然也能成为荣誉校友，还在宣传栏里和他的照片排在一起。

    不知道他们私底下是不是也有接触……不然为什么林照景来了校友会，谁都不问只问她啊！

    “辛姝她啊，这几年好像也不是太好，据说写了《春日迟》以后就没别的作品了，不知道是不是江……”

    她急速刹车，不自然地咳嗽两声，又说道，“其实这次校庆，我作为我们班里的班长，也邀请她了，她说不来，好像是……个人生活上，有点不方便。”

    女生戛然而止，摸过自己的杯子抿了口茶水，没有继续说下去。

    闻弦歌而知雅意。林照景心中暗讽，面上却不动声色，“然后呢？”

    “我听说，好像是离婚了。而且跟男方家闹得很难看，甚至都不在孚宁住，带着孩子不知道跑哪去了……好像她，嗯，前夫，还要找她打抚养权官司。”

    有人应和道，“天天说我们这代晚婚晚婚，但我看也不完全是啊。这才几岁就结婚又离婚，指标这不就上去了吗。”

    包厢里响起来不轻不重的笑声。和很多学校一样，所谓的学生会，成绩好，或者家境好的学生们，私下里总是有些小规模的联络规格。他们这个小社会，读书的时候普通的同学进不去，出社会后亦然。

    甚至变本加厉。

    林照景没有笑。他点点头，“我还要赶下午的飞机，先走了。”

    没有一丝丝防备。众人呆若木鸡。学生会长站起来，像尔康一样伸出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眼睁睁看着那道修长身影消失在门口。

    怎么……感觉……好像哪里惹得他不开心了……

    林照景回到MPV上，猫顿正在打王者，抬头看到是他，震惊道，“就回来了？不是说半个小时吗？这还有十分钟呢。”

    信手把外套扔在座位上，价值五位数的意大利手工羊绒西装顿时揉成一团腌菜，他眉眼不动，“有点无聊。”

    “那你还去。”猫顿吐槽道，“百年难得见一次校友，又嫌人家无聊。”说着便拿出了无线耳机戴上，满车厢的“double kill”顿时消弥无声。

    座位早就调整到了他熟悉的休息角度，林照景把自己全身的骨头归置好，闭上眼睛，没做声。耳边听到猫顿通知司机，“走吧，周哥。”

    车子平稳行驶在去往机场的车道上。MPV的隔音效果在拉上厚厚的帘子后达到了极致，车厢中几乎只能听见人的呼吸。

    在这芥子渺小的宇宙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林照景几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是一直往下坠，却又坠不到尽头。

    他睁开眼睛，拿出手机。

    划开屏幕，点进相册，每一步都伴随着下坠。

    最近的一张是今天在一中的宣传栏前拍下的、荣誉校友照片墙。

    照片里是两张年轻的脸。左边是十五岁的他，入学时穿着校服拍的学生卡照，刘海略有点长，挡住了彼时青涩的眉眼。

    这张照片刚公示出来，就马上被同校的小粉丝们拍下来秒发上网，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们年轻气盛，

    ——就说林照景是天生神颜吧！这可是学校系统库保存的证件照，一！点！没！P！不要自己长不出这张脸就黑人家整容P图，眼睛不需要早点捐出去还能造福社会！

    而在他右边，同样青春的，是一张看上去还没长开，略显平凡，却隐隐倔强的女孩子的脸。

    比他低两级的辛姝，她入学时，他已经高三，她在好奇初初到来的高中生活，而他刚下定决定要报考戏剧学院，拿着自己攒了两年的、仅剩的钱孤身北上。

    他们其实同过一年窗，但她入学那年，学校的新校址正好开放使用，新高一就全部安排一条街对面的新教学楼入学。

    也许他们曾在放学时，汇聚的汹涌人潮中擦肩而过。但彼时大家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蓝白相间校服。几千张年轻的脸，谁又能分辨出谁的容颜。

    隔着十多年的时间，他站在汹涌人潮的中心，听着身边学校接待方热情地介绍，微笑着掏出手机，拍下了照片墙中的自己。

    和辛姝。

    拇指和食指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慢慢移动，将照片放大——放大——

    最后，屏幕中只剩下女孩子的脸。

    依旧倔强。眉尖用力，嘴唇微抿，确实像那种一腔孤勇的倔强小孩。

    像他第一次见到的她。

    沉默凝视半晌，他同时按下锁屏和音量键。

    忙完商场的品牌开业活动，林照景回到帝都家中，已是深夜。

    一户两梯的户型，主人梯里哪怕屋主一年半载都不在家，一进去永远是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淡而昂贵的清香，似林似海。

    有次他拍戏中途回了一趟帝都出席晚会，披星戴月赶回剧组时，正在熬大夜。苏眉脸上挂着黑眼圈，甫见了风尘仆仆的他——他还是习惯叫她苏眉——惊道，“林照景你身上怎么有山海的味道！”

    后来才知道，是那次来去匆匆，冬冬来不及把他的衣服都送到干洗店去，就直接委托给了小区管家，于是管家就拿到业主专用的干洗房统一处理。

    ——居然还有这服务，怎么不早知道！冬冬恨得差点撞墙！

    那天的外套上就带有小区专用的护理剂的味道。一如苏眉所说，山海的气息。后来只要在帝都，他的衣服一律都直送管家手上。他也没再更换住所，《春日迟》播出没多久，他有了自己的经济公司，干脆变租为买，长居于此。

    电梯的数字沉默跳动，很快到了他所住的楼层。林照景敛了敛眉眼，屏气静声，看着电梯门无声打开。

    家里那位……只怕已经是等急了。

    果然，刚打开门，就看到林强一个猛子扎过来，差点又把他送出去。33斤的煤气罐还把自己当小奶狗看待，肥硕的身子，矫捷的短腿，仿佛秦王绕柱走一样嘤嘤嘤围着他又转又扑。

    林照景停在门厅，安抚了小半天才让这肥狗冷静一点，

    “想爸爸啦？”

    林强嘤嘤嘤嘤。

    “冬冬叔叔有没有天天来喂你，带你出去玩？”

    林强嗷呜嗷呜。

    “爸爸给你带了好吃的，要不要吃？”

    林强又是一个猛冲。

    打开270°的客厅窗帘，这个位于四环的小区，比起其他常居帝都的明星爱住的地方，并没有那么精致华丽的景观，但胜在幽静。他这套房子窗外也一目了然，没有什么偷拍的风险。

    而且也没什么好偷拍的，他洗完澡穿好了衣服裤子，在这喂狗而已。

    林照景就地坐在窗前，把林强的小碗也挪了过来，里面又是罐头又是冻干又是风干鹌鹑，一碗狗狗快乐饭直接把林强吃得电臀狂抖。他举着手机，津津有味地拍了八张照片三个视频，然后挨个观赏。

    划着划着，那张被他单独截屏下来的少女的脸，再次填满整个屏幕。

    林照景半倚在窗边，客厅里只开了一盏Louis poulsen的落地灯，柔和的光线原地切出一个残圆，将他包裹其中。光影斜斜倾泻，在他的眼睑下投出一弯温柔的扇形。

    “肥子。”

    他轻轻叫小狗，声音像被夜色磨成了粗粝的砂。

    “还记得她吗？”

    把手机屏幕转给吃饱喝足的小狗看。小狗也不懂，以为是照常要给自己拍照，伸出湿润的黑鼻头轻轻顶了顶手机，示意他可以。

    “没良心。你妈你都不认识了。”他斥责小狗。

    小狗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挨骂，嘤呜一声，来舔他的掌心。他翻手揉着毛绒绒的头顶，又道，“也不知道你俩到底谁没良心，三年多了，也不说来看看你，问问你的情况。”

    “嗷咕——”

    这是在配合他抱怨。

    “你说她怎么不问啊？她没法问啊，微信删都删咯。不信你看。”

    好像怕它真的不相信似的，他切换到微信，熟门熟路地找到那个备注叫苏眉的用户，点开对话框给小狗看。

    林强眨巴着眼睛，天然而愚蠢。

    他嘲笑道，“差点忘了，你们狗都是色盲。来来来，爸爸教你，左边这块白色的，是你妈那边发来的消息，右边这块是绿色的，是我发给她的。我前面这个感叹号，是红色的，代表你妈把我微信删了。明白了吗？”

    林强不明白，但它知道爸爸现在不开心。它的腿很短，好的柯基腿都很短，所以它立起上半身扑过去要安慰爸爸，顺便把罪魁祸首，那个手机给打走。

    谁叫它让爸爸不开心的？！

    手机被打在地板上，正面朝上滴溜溜转了几圈，屏幕上白色框里那段话，时隔三年，依旧如焊接时崩裂的白光般，令人灼目。

    ……都是那条脏狗害得……孩子差点没了……造冤孽……别再害我和我的家人……不要再联系我了！

    他起身，走向客厅。

    如果今晚依旧难以成眠，他但愿能尽情回想起，曾相交过的所有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