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长安的春天很长久,不见尽头。卖瓜果的小子捧来新春的一大篓桑葚青枣枇杷,水汪汪碧莹莹甜脆脆,寻了半晌才在攒动人头里找到买主,沉甸甸地往下一搁,气不打一处来,眼下倒春寒,他却跑了一头大汗,春风一料峭,满身萧瑟,那买主不给钱,反带着他穿越茫茫人海来到城中最热闹的酒楼里,稍微一眨眼便会被挤个跟头。

    许玉远远看到,看到了宗垣身后那小儿快要爆发的怒气。

    宗垣小心摩挲着青嫩的柳藤,下一刻便朝七嘴八舌的看客兜售起鲜果,边吃边卖,吃得动人而解渴。许玉冷冷看着他靠近,朝她递来几颗枇杷的同时伸手要钱,许玉忍气吞声,还是慢吞吞付了钱。宗垣嬉皮笑脸大失所望,“我就知道你会乖乖给钱,说是老古板真是不为过啊。”

    紫衣的郑芍从下方伸手掏向宗垣的藤篮,尝了一口,丢下一个又尝一口,待其察觉,已祸害了三成。

    许玉揉了揉眉心,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宗垣揣着收获不菲的钱将剩下的零星欠丰盈的果子还给了卖果少年,目光随后在果子和他的脸庞间来回移动。

    “你没发现。”半刻后,他戳戳里边一颗极美满圆润的肥枣子,枣子滚来滚去,“我还为你留了最好的,谁出钱也没舍得卖唉。”少年僵笑着一边数钱,一边连连点头,然后飞也似的奔下酒楼。宗垣探身出去,大声叮嘱他慢一些。

    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疾步追了出去,郑芍双耳支起,紧随其后。

    眼瞧着他们的身影全消,许玉终于埋头看膝上这几团乱七八糟的东西,拈起那枚青枣,她递到眼前看啊看,逐渐走了神,枣子外所有的人影变幻千端,如沸云乱霞,直到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毕竟孤立清矍,分外夺目。

    许玉拿开青枣,随即扔进盏中,心中不安起来,正欲出门寻找宗垣。

    “许兄。”耑允唤住了她,轻声细语,几乎像是怕吓到对方,“多日不见。”

    “钟兄。”

    耑允看她女儿身,淡淡笑道:“当日我多么着急愚蠢啊,想为家中小妹牵丝红线,可是小兄生在道门,不欲沾染红尘。”

    许玉观他气色,眼下安心道:“我瞧钟兄很好,看样子,往后终可病邪不侵,福泽万年。”

    耑允慢慢走近,不曾眨一次眼睛,眉心微漾,不觉间身后追随的人们也一齐望来。

    他安然坐在高高楼阁处珠帘内,半晌不言语。

    许玉目光在此处彼端逡巡一遍,收敛了所有气息。

    耑允举目,看到正从依水傍柳瓦屋间飞出的一丛燕鸟,便想到了起初杭右星夜飞至的信鸽。

    “小兄,养活鸟儿吗?”

    “也曾。”

    郑芍出现时,径自走进珠帘向耑允询问了起来,仿佛彼此皆是故友。

    “天上飞的,如何去养?”

    “水中游的,怎生照顾?”

    耑允便单对这突然闯入眼帘的美人柔声道:“我尝在盛雪日支起竹箩洒上黄米,捉一只小鸟投进笼中,它简直是同鱼儿入缸、名花入盆一样为简陋的诡计而亡,再等时间久一点,有些东西才慢慢浮出水面。我从一只鸟儿那里明白了爱是不可碰触。或者类似于爱,类似于不去碰触。你且看它在砚旁安安静静地瞌睡梳羽,日久会同你吃饭饮酒,时间若再流淌,它便能够肩头栖息,同你做一切可以陪伴的故事,羁绊由此生出,唤作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可是一旦碰它摸它,忍不住时伸出手去,那手对它而言无异于修罗魔爪,那时它就会永远离去。可惜离去的恰恰不是时候,天一日冷过一日,它会死的。就连我也陪它死了。”

    许玉忍不住放下饭碗,不错情绪,于他好言劝慰道:“钟兄所有的福寿绵长,不仅是我的祝祷,也是上天的安排。而拥有了时间,不说假话,任什么都可淡却解答。”风起于青萍之末,缘起激荡,生而复灭,死而复生,代代无穷矣。

    生命不过是有时两字,许玉自己学道不精,怎可对旁人有所助益,她走到风光正盛的圆窗前,一幕幕清平永乐的游春图景融进眼目,繁华,神光,永泰,清宁,你道不清,是梦里出现的光景还是千百年前的回忆。

    郑芍定定瞧着他与她,手中剥好一只橘子,橘皮的清香留在指尖鼻端,她回头看了看珠帘外的人影幢幢,却见去而复返的宗垣,颓然歪坐,散碎发丝偶尔被几缕风吹进嘴角。

    耑允踱至帘后,指背掀起几道铮铮作响的珠线,为眼前的一幕而心头微颤,或许悸动也不是真实的,它转瞬即逝,已离耑允日渐坚强的心越来越远。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北邙。宗垣的确不在北邙山,他坐拥十万精兵铁骑不可小觑的好时候也转眼成空,你瞧他,容颜未改,也难免惹人唏嘘。

    耑允整个人由千丝万缕的屏障中走出,宗垣倚在间壁,随意望着楼外的楼阁连廊和氤氲一派的长安春色,不曾察觉一位贵客。

    耑允慢慢收起所有神情,掀起衣摆下楼。

    那五折木梯走得分外漫长,可终究是走完了,耑允走到大敞的窗下,人声夹杂着酒声,世情弥漫着深情。嘱人牵马过来,他翻身而上,独自绝尘而去。

    太子近来不大出门,躲进书房,闲来翻看上古至今的史简卷牍,很费了些时日。他病了太久,病得周围人都生了懈怠。他以储君之尊受礼端坐,任百官朝贺生辰。若蹈虎尾,涉于春冰,连心也落入危难之际。在整齐肃穆的朝堂中,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却出乎意外地不甚孤独。不知为何,如今再看,古来那些帝王名臣更像天上的星星,他长到今日,仰望地实在累了。

    手覆上书纸,一滴两滴鲜血落在指间,染红了纸张,心中空白一瞬,也不知这是谁的血,也不知沉厚史简上的古来盛世和离乱,怎的每一页上都沾满了百姓的鲜血。

    他最后望了一眼天下之外的空庭。史笔既如数记载,便算有了交代,秉笔直书者,倒时时常有。

    许戴给一个个食客盛汤烤饼,一阵最忙碌的时候,忽见冬去春来的程伯望出现在紧里的桌前,双眼发直地等着他的胡麻饼。

    “程大师,这段时日去了哪里?”

    程伯望多日不曾好生吃饭,快吞完一张饼时才抬眸羞道:“没钱。”

    许戴翻了白眼,转身再送两张饼。

    程伯望心中温暖,拿着饼追赶许戴,一边帮他端汤端饼一边道:“我不白吃,贵宅的驱邪捉妖事宜在下全包了,承诺终生。”话已至此,他四下张望,“你家的那些妖怪呢?个个都不见了?”

    许戴随他张望,但见日光晴好,风送花信,行人如梭,容止悠然。

    “春日万物生长,妖怪?大概都已跑回云水迢迢的深山老林,做回了一株绿草,一只飞虫,只作逍遥游。”他不禁笑道,“来人间做甚么。”

    绿舟在平地涌来的流水中启航,舟中童子奋力划桨,大水漫至弯弯月牙的一角。许戴和程伯望深夜不眠,目睹它们游向了天边。

    程伯望仰头问道:“怎么我来,它们便走?”

    许戴伸手遮住了他圆睁的双目,再拿开,便不知春夜星月朗朗花枝飘雪的天空中何来的一泓春水一叶扁舟。

    “世间荣耀之事实在不多,芸芸众生如何分得完,那使得祖坟冒青烟福惠乡里的高官厚禄咱是想也不敢想,不过想想还是可以的,又有哪个读书人不是怀着报国爱民之心走上仕途。”子游对侍候周到的许戴牢骚道,见许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随后他郑重起来,又说道,“我有功名之心。”

    “天生我痴愚,偏偏又给了我一副傲狂的性子,岂不逢百忧,岂不逢百罹。若这样的人还能快活一生,连我自己都瞧不下去。”

    许戴稍稍困惑:“小叔在说我吗?”

    许戴接着为他理好衣衫,也郑重道:“我的叔叔,做得好民,一定是个好官。”

    子游脸一红,微不可见地板正面孔:“未必。”

    许戴便眼睛微眯,上下打量他的周正装扮:“我叔叔一定……总会是个好叔叔吧。”

    子游“未必”两字尚未出口,已被拥上马车。看着车下越来越远的许戴,子游心绪如堵,同车的举子手握书卷一目十行地盯着,一人还在打瞌睡,子游对着车外辽阔蓝天出神,走马观花地想许戴,想够了又想起江远走时十里清歌,那天的最后春雨绵绵淅淅沥沥经久不绝,他把初生柳条编成了春绿花环,戴在头上抵挡了些许水雾,一路走一路回头。

    恍惚中,一些益发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像一出白云紫霞变幻的影子戏。

    子游神游天外,不知早已人去车马空,被打瞌睡的举子蹬下了车。

    许戴立在长街上,只盼他走得再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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