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青山

    申时三刻,宫门将闭。

    此刻天边红日西坠,云蒸霞蔚,落在地面上沉淀出一片熔金之景。

    一路避过闹街,谢惊枝寻到最后一批采买回宫的宫人,以令牌混入其中。脚踝处传来剧痛,她一路忍着,总算等到宫人们分散开来,才一瘸一拐地朝清漪殿的方向走去。

    盛夏时节,宫内庭院一片葱郁,葳蕤草木中镶嵌池水粼粼,水榭华庭耸立其间。

    这厢穿过回廊,谢惊枝一眼瞧见焦急等在自己寝宫前的人。

    这是自幼时起便陪在她近侧的宫女之一,云霜。

    按道理平日里谢惊枝就算出宫办事,也不会耽误到如此时辰。云霜正焦急得不知所措,发现熟悉的身影,赶紧迎了上去。走近方看见谢惊枝别扭的走路姿势,脸色霎时白了一半,惊呼出声:“公主受伤了?”

    “无碍。”谢惊枝扶上云霜的手臂,轻拍了拍。

    “公主是如何伤着的?今日回宫怎得这般晚?”

    “我差人去请太医!”

    被吵嚷得头疼,谢惊枝无奈:“霜儿,噤声。”

    闻言云霜一哆嗦,吓得直接伸手捂嘴,只余一双眼睛担忧地瞪着谢惊枝。

    乍然看见熟悉的动作,重生以来的茫然感在这一刻突然落回了实处。

    谢惊枝眼角泛酸,前世她醉心权势,不知不觉间得罪了不少人,云霜因她入局,后来一次出宫时遭人报复,不过双十年华便死于非命。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走入死局。

    “不过是崴了脚,用不着请太医。”谢惊枝宽慰般地笑了笑。云霜没再坚持,扶着谢惊枝回到寝殿,唤来侍女准备好沐浴物事。

    宽衣后进了浴桶,温热的水漫至肩膀,谢惊枝看向水面自己的倒影,雾气升腾,那张俊秀的面庞缓缓褪去,另现出一张娇艳明丽的脸。

    雪瓷般的肌肤上无一瑕疵,眉若远黛,绛唇轻抿,配上那一双含着春水一般的美人眸,那股端庄中又带着妩媚的气质仿若浑然天成。

    袅袅热气让大脑有些放空。

    方才询问过云霜,如今是承德十七年,八月初三。距离她及笄还有四月,距离她身死还有整整五年。

    谢惊枝总算想起自己今日出宫所为何事。

    她年少时尚存了些顽劣心性,不甘闷于深宫之中,又因着懿妃与宁家的缘故,与其余兄姊并不亲近,于是常常借易容溜出宫去。

    承德十六年她偶然上街围观公堂对簿,有一女子欲与丈夫和离却被判官当廷驳回。她听了全程,一时起了兴味,私下找到那女子,知晓她竟长期被丈夫殴打后,重新帮她递交了诉状,最终那女子得以合离。

    因着此案,她被辨言堂招募,化名沉妉,成了堂中一席状师。

    今日她本是收到消息,有人想聘她为自己应诉,相邀她至青鹤楼内商谈。前世她不小心走错了房间,才误闯入那国子司业的厢房。而现下她重活一世,醒来时那国子司业已被暗害。

    回想起今日她在青鹤楼内所听到的那道声音,谢惊枝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有重来的机会,她也没打算再不明不白死去。只不过那身覆斗篷之人到底是谁,她尚且还需证据。

    起身唤来云霜,谢惊枝换上一身嬉水翠鸾褶裙,外身披了件靛青薄烟纱,腰若约素,婀娜不盈一握。

    “三皇兄近来如何?”

    未料到谢惊枝会有此一问,云霜手间动作滞了一瞬,但很快回过神来:“三殿下历来体弱,很少出殿。近日抱恙,已有半月未去文华殿习课了。”

    抱恙还有心出宫?谢惊枝挑了挑眉,不过这理由给她用倒是恰好。

    “霜儿,替我梳妆。”

    如墨瀑发被盘成发髻,以玉钗簪起。皓腕戴上一只翠滴玉镯,未施粉黛便已现姝色。

    “公主可是还要出去?”

    “嗯,我去看望一下三皇兄。”谢惊枝无视掉云霜眼中的惊诧:“去膳房寻些特色点心,我一并带过去。”

    为避人耳目,谢惊枝本不想用车辇,奈何云霜忧心她脚踝的伤,无奈,只能遂了她的意。一路行至谢尧所居住的地方,虽是早有准备,但真正见到,谢惊枝还是为眼前偏隅宫殿的冷清萧条讶异了一瞬。

    秦觉一人守在殿门外,端着素来的面无表情,乍见到突然前来地谢惊枝也没多少惊讶,朝她见礼。

    “秦侍卫。”谢惊枝面上一副亲和笑靥:“听闻三皇兄进来抱恙,我特来看望,劳烦通报一声。”

    不多时,秦觉通报回来。

    “五殿下,请。”

    将云霜留在外面,谢惊枝一人提着食盒走了进去。绕过照壁,庭院内竟未见有一侍奉之人。建筑之上更是四处掉漆,很多物什都是年久失修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谢惊枝心里极不是滋味。

    同是皇子,其他人得母族庇佑,受谢执喜爱,自幼承欢父母膝下。

    就连她,纵使谢执不喜,但还是会因为宁家势力作几分表面功夫。唯有谢尧,谢执对他连逢场作戏都不曾有。

    平心而论,前世在她不明不白死去前,谢尧行事疯了疯了些,对她却并不算苛刻。最后也真遵守了约定,没有拆穿她的身世。

    推门进去时,木门发出冗长刺耳的声音,谢惊枝呆愣了一瞬。

    “这门坏了许久了,只是这月宫里的份例未到,还未修缮,妉妉见谅。”

    谢惊枝微微恍神。

    前世也是如此,妉妉是她的乳名,但除了垂髫时懿妃叫过她,此后宫中再无人会这般唤她,除了谢尧。她并不喜被人这样称呼,偏生谢尧次次都似是毫无所察一般。

    房间内檀香袅袅,谢尧正跽坐于案前弄茶。茶具置换于指尖,偶尔发出清脆的声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慵懒的意味。

    饶是见惯美人,谢惊枝也不得不承认,谢尧确实长了一副谪仙似的皮囊。

    她走过去,与谢尧相对而坐,将手中的红木五彩点螺食盒置于案上。

    “三皇兄可见好了些?”

    “今日已好了不少。劳妉妉挂心。”谢尧笑了笑,言罢掩住袖轻咳了几声。

    装得还挺像。

    “我让太医院遣人过来再为皇兄看看。”谢惊枝笑得一脸乖巧。

    “不用这么麻烦,之前已有人来过了。”

    谢尧神色温柔自然,为谢惊枝斟了盏茶。

    不经意忆起前世谢尧将鸩药给谢执灌下的场景,谢惊枝内心一时有些复杂,半晌未动那茶水。

    她来本意是试探谢尧白日里是否有所察觉,方才看秦觉和此刻谢尧的反应,自己应是没有暴露。

    达到目的,谢惊枝不欲与谢尧多纠缠,起身想要告辞。

    “妉妉今日崴了脚?”谢尧似是随口一问。

    谢惊枝心下一跳,方才进来时她分明行步与平常无异。

    “昨日沐浴时不注意,滑了一下。”恰到好处作出一副忸怩神情,谢惊枝面颊微赧:“皇兄可否送我一程?”

    谢尧依言起身,谢惊枝顺势垂眸,正好望见那衣摆上的玄花暗纹。再抬眼,正对上谢尧温和的双眸,依旧是那副清润有礼的样子。

    伸出手似是不经意拨弄了一下腰间玉佩垂下的流苏,谢尧笑得温柔:“妉妉,走吧。”

    将谢惊枝送出殿门,秦觉跟着谢尧一道回屋,见到案几上摆放着的食盒,皱了皱眉:“可需验毒?”

    “不必。”

    “五公主从未主动与殿下有过多接触,今日……”秦觉迟疑道。

    “我这皇妹……”

    “皇妹”二字被刻意加重,谢尧眸色幽深地望着案上未动的茶盏,语间却带着笑意:“可比旁人聪慧多了。”

    ……

    回到宫中,谢惊枝面色黯下。

    “霜儿,去查。谢尧今日是何时出宫,又是何时回来的。”

    云霜不解谢惊枝为何对这在宫中默默无闻的三皇子突然如此上心,但还是没有多问,领命下去。

    临走,又被叫住。

    “另外。”谢惊枝揉了揉额角,缓了缓道:“明日你出宫一趟,去帮我把城内通缉榜新出的告示揭下来。”

    翌日,谢惊枝正坐于妆奁前,便见云霜匆匆推门而入,脸色苍白,话都说不利索:“公主,那通缉榜、榜上之人……”

    面上无丝毫惊讶,谢惊枝伸手:“告示可揭下了?”

    云霜将怀中的榜纸递给谢惊枝。徐徐展开,果不其然,上面赫然画着的,是自己易容后的画像。

    “将芜姑娘唤来。”

    手描丹青,可换皮囊。

    早些年谢惊枝出宫时救下芜愿,为还她的人情,芜愿答应暂留在宫中。宁家安插在宫中的内探众多,芜愿是谢惊枝除了云霜外为数不多可信任之人。

    不多时,一位身着素色襦裙,眉目恬淡温和的女子走了进来。再见到故人,谢惊枝虽有感慨,但未流露过多情绪,淡笑道:“我今日尚需出宫一趟,劳烦芜姑娘帮我易容。”

    “殿下可需我换一张脸?”芜愿来时,已从云霜口中将事情听了大概。

    “不必。”

    昨夜谢惊枝已慎重思索过,假公主身世一事终究是悬于她身前的利剑,随时可以要她的性命。

    知晓宁家狼子野心,她今世已对皇位再无渴求,想要扳倒宁家,一是利用谢尧。前世曾站队皇子的世家大族最后皆被谢尧屠了个干净,但他却没动宁家。如今她要做的无非就是确保谢尧与宁家结下死仇。

    再有就是自己顺利脱身,必须先削弱宁家力量。

    辨言堂产业遍布整个大熙,前世她借状师身份接触到民间不少冤假错案,其间不乏与官员贪污腐败、结党勾结相关,她收集到证据,在朝中除掉不少人,也为自己立下威信。

    谢惊枝面色凝重,她想要对付宁家,状师沉妉的身份于她有利无害,她无法舍弃。

    -

    辨言堂,后院。

    一相貌疏朗的男子在庭院中来回踱步,面色焦急。厮役匆匆自前院赶来。那男子连忙迎上去:“如何,有消息了吗?”

    “回公子,我去青鹤楼打听过了,沉先生昨日和捕役对了个正着,自窗外逃出后再无踪迹。”

    听了消息,霍子祁脸色更加不虞,挥手让厮役下去。沉妉是他亲自招回辨言堂的人,此人虽然年少,但甚悉大熙各种律法,一年来诉了不少案子,已小有名气。他如何也不相信沉妉会犯下命案。

    外墙上传来细微的声音,霍子祁抬眼望去,只见一身覆斗篷之人翻墙而入。他大惊失色,正要唤人前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霍兄。”

    谢惊枝摘下兜帽,露出儒雅的面庞。

    见到来人,霍子祁面上一喜,赶紧大步上前。

    “我派人寻你,几番未有消息,你去哪儿了?”

    “昨日事发突然,我嫌疑之身,自然不能回来让辨言堂惹上麻烦,只能另寻地方躲避。”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霍子祁眉间染上郁色:“我清楚你为人,自然相信你做不出害人性命之事。你在上京无依,若是第一时间来寻我,我如何不会帮你?”

    沉默了一瞬,谢惊枝放轻声音:“抱歉。”

    霍家前数代人入主翰林,编纂律法。自朝堂退出之后在大熙各地建立辨言堂,招募状师,专为百姓诸诉。延续百年,霍家不攀权贵,不畏强权,历代家主德高望重,为天下儒生之首,门下子弟也皆是赤忱之人。

    霍子祁将她招揽入辨言堂,一路相帮。她虽未以真面目示人,但也十分清楚,霍子祁是一直将她当作朋友的。

    这厢听到道歉,霍子祁的声音也松缓下来:“我也就是担心你。”

    “我知晓。”谢惊枝点点头:“昨日我误入案发现场,那尸体上尚有颇多疑点……”

    “公子,外头来了官差,说、说是要拿藏在咱们堂内的杀人嫌犯!”

    厮役匆匆跑来,打断了谢惊枝的话。

    在他身后,卫胥带着一众官兵涌了进来,见到站在高子祁身侧的谢惊枝,眼中闪过讥讽。

    “辨言堂窝藏嫌犯,来人,一并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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