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过了中秋宴,又落了几场秋雨,总该到了出京的时候了。

    十月初三,天子离京祭天,百官随行,守卫军一路护驾,在两侧百姓的跪拜下浩浩荡荡地往天山的方向启程而去。

    天山是大安的圣山,它坐落在北境与京城之间,横卧的山峰如同张开怀抱的将士,既坚不可摧地抵挡着来自北方的寒流,又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默默无声地守护着京城的锦绣繁华和江南的温柔水乡。

    宏正帝年轻时忙于勾心斗角,除了奉命办公时到过几个州府,就没再去过别的地方,等登上了大位,又以勤政爱民著称,除了每年的秋猎,几乎就没出过京城,大半辈子都圈禁在皇宫里,隔着重重宫墙,守着他万里江山。

    今年离京前往天山封禅,大动干戈一场,已是他少有的任性了。

    故此这一路上虽然奔波劳累,但宏正帝兴致依旧高涨,看到哪处风景迷人眼的地,总会停留一日再继续动身,在清醒的克制里体会放肆的快意。

    如此众人不急不缓地行着,在定好的祭天大典前准时到达了天山脚下。

    过了秋分,夜渐长了。

    不过酉时,天就暗了大半,在昏沉的夜色里,巍峨的天山如同一块漆黑的墨石,放眼望去,只能在深蓝的夜云中窥见蜿蜒起伏的轮廓。

    明明没什么可看的,也看不到什么,周珩还是站在帐篷前对着那堵高墙伫立良久。

    寒风吹过密林,带起一片沙沙声响。

    谁也不知道那漆黑的丛林深处是否会藏着豺狼虎豹,还是暗箭铁网。

    守卫军来来回回地四处寻视着,把这一块营地把守得密不透风。

    可陆安还是不放心地四处转了一圈,让自己的人分散在帐子四处严密盯视,而后才架起篝火,在有意无意地窥视里慢慢熬煮着汤药,那清苦的药味瞬间随着吹来的山风弥漫开来,不适的让人皱眉。

    “药熬好了,山间阴冷,药凉得快,让王爷趁热喝了,夜里记得多盖一层被褥,别让王爷着了风寒。”陆安把药碗递给周珩,脸上一本正经地嘱咐着,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寻常地叮嘱下属。

    “放心吧,我会小心伺候的。”周珩接过药碗,目光在列队而过的士兵身上扫了一眼,掀帘回了帐篷,却没有直接把药端给凌安若,而是把药给倒了,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丹药,拿水化开后送到凌安若手边,“来,把药吃了。”

    凌安若应了一声,接过药碗,皱着眉一饮而尽。

    这段日子她都是这么喝药的,在外是一副药方子,背地又是一副药方子,虽然麻烦,但也着实是没办法,自从中秋宴太过张扬后,宏正帝便起了疑心,日夜担心周珩死不了,时不时就让人去偷熬剩的药渣给太医检验,像是非要得个准信才能安心睡下。

    为了圣体康健,凌安若也只能多此一举,给双方都寻个安稳。

    药丸化开的汤药味道一言难尽,苦涩中含着细碎的药渣,卡在喉咙里沙沙得痒。

    凌安若不适地轻咳了几声,刚想倒杯水润润嗓子,一勺糖水就喂到了嘴边。

    “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有相夫教子的样了。”凌安若喝下那勺糖水,眉眼弯弯地道,“吾妻甚是贤惠啊。”

    周珩抬眸看了她一眼,轻笑了一下,“这才哪到哪,我还能更贤惠。”

    凌安若:“比如?”

    周珩放下药碗,指尖不规矩地勾开凌安若的腰带,倾身上前,边解着她的衣扣,边呢喃似的呵气道:“比如给你宽衣解带,给你温衾暖床。”

    凌安若抓着他不安分的手:“这可不像是正经夫人会干的事”

    周珩无辜地望向她:“是么?那像什么?”

    “像……”凌安若搜肠刮肚了片刻说道,“夜半勾人魂魄的狐狸精。”

    周珩微挑了下眉:“不喜欢?”

    “那倒也没有,”凌安若松开周珩的手,一幅任施所为的样子,“毕竟凡人一个,耐不住你们这些妖精的手段。”

    周珩笑了一下,替凌安若解下外袍,挂在一侧,恢复了正经的神色:“行了,不逗你了,床铺好了,早点睡吧,明日要进行禅礼,可不能睡迟。”

    说罢自己却拿过剑,往帐子门口一坐,目光直直地盯着床榻。

    凌安若有些不解:“你这是在干什么?”

    周珩抱着剑说道:“我睡不着,就在这帐子门口坐着给你守夜,你安心睡。”

    这怎么睡?

    凌安若有些无语:“你这么盯着我,我能睡着才是见鬼。守夜的事有陆安,有黑子,还轮不上你来做,就别急着抢人饭碗了,做你狐狸精该做的事,老老实实给我暖床去。”

    话落她不由分说地拉过周珩,半强迫地按在床上,拉过一旁的被子往他身上盖。

    周珩被压地不便起身,没办法,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床睡了,可也只是闭着眼假寐,有点风吹草动就立马睁开眼,半起身警惕地朝四周望望。

    凌安若猜得到他这么紧张是为什么,不止是周珩,就连随行的侍卫也是草木皆兵的状态,她轻拍着周珩的后背,温声安抚道:“祭典还未开始,今夜应当是不会出什么事的。上一世封禅大典有出过什么乱子么?”

    周珩躺回床上,想了想:“除了行禅礼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倒也没出什么大事。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会不会出事谁能说得准?每逢出宫必遇刺都快成各朝各代的铁律了。”

    这倒也是,上辈子封禅的时候,荣王还在和周少衍斗得你死我活呢,哪有周瑾谦什么事。

    凌安若上一世没参加过封禅,在这呼啸的山风里也生出几分不安,她想着可能会出现的状况,朝周珩问道:“那你说,如果有人要动手,他们要杀的人是谁?是老子还是儿子?”

    周珩轻笑了一下:“怎么就不可能是我呢?一个要死还不死的王爷,整日瞎蹦跶碍人眼,不如一刀了结了干净。”

    凌安若:“我倒不这么觉得,要杀你太容易了,随便治你个御前无状之罪,就足够杀你百八十回了,用不着这么大费周折。”

    “不过我倒是很奇怪,”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周珩,问出了心里长久以来的疑问,“为什么你这么不给皇上脸面,他却一直不杀你,甚至有些百般纵容?”

    周珩沉默良久,缓缓道:“因为……愧疚吧。”

    凌安若:“嗯?”

    她没太明白,愧疚?

    皇上他有什么可愧疚的?

    周珩抿了下嘴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主动撬开了陈年的蚌壳,娓娓道来:“我父皇有十个儿子,我是最小的一个,算是他老来得子,和其他兄长差了不少岁数,又因我母妃不过是个舞女出身,所以他们既不待见我,也不爱带着我玩,只有皇上肯搭理我。”

    “他比我大二十来岁,早已是娶妻生子的年纪,看我跟看他儿子没什么区别,所以对我还挺好的,不管什么东西,有他儿子的一份,就有我的一份,甚至于更多。所以我也喜欢黏着他,惹了什么麻烦,干了什么坏事,都往他身后躲,逃了先帝不少打。”

    周珩像是陷入了回忆里,本应就此打住,却刹不住口。

    “我记得有一年,我瞒着内侍偷偷跑去御花园的湖边捞鱼,不甚脚滑落水,险些溺死在湖里,是我皇兄把我捞出来的。他堂堂一个亲王,也不管那湖深不深,想都没想就跳下水来救我。我一直记着他那天脸色难看得厉害,锢着我的手也在轻微的发抖,那是他头一次想打我,可巴掌伸出来半天也没舍得下手,只灌了我两大碗姜汤,自己却还穿着湿透了的衣服。长兄如父也不过如此了。”

    “谁能想到后来……”周珩说到这里,话音顿住了,良久才偏过头,轻轻道,“算了,不提了,只能说我们没有做兄弟的缘分吧。”

    凌安若看着周珩的后脑勺,犹豫良久,还是轻声问出了口:“周珩,你其实……是不是并没有那么恨他?”

    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说过一句诅咒的话。

    所以哪怕是想他难堪,也要熬着暑热给他送上最长寿的祝愿?

    周珩微微一顿,像是被人突然触及心中最隐秘的心事,过了好一会儿,才沉沉低语道:“……我不知道。”

    “安若,”他转过头看着凌安若,却像是在看着自己对自己的诘问,“我对他不是简单的一句恨与不恨就能说得清的,毕竟当年的兄友弟恭是真的,现在的形同陌路也是真的。我更多时候……只是有些想不通罢了。”

    想不通为什么捧着他,又要亲手把他砸碎。

    凌安若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如果有人对他动手的话,你会救他吗?”

    周珩没有吭声,在漫长的沉寂和帐外飒飒的风声里,凌安若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良久,周珩自嘲地笑了笑:“他身边高手如云,哪轮到我一个病秧子来救啊。”

    “不说了,夜深了,睡吧。”他说罢把被子往脑袋上一拉,整个人蒙着睡了。

    凌安若目光沉沉地看着周珩背影,有些说不出的心疼,随即伸手一揽,搂着人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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