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06

    因三嫂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近来药铺去城中进货,都是梁六陪三叔一起的。十四岁的梁六,个头窜太快,肉贴不住骨,整个人像根细瘦的竹竿。一只斜挎包沉甸甸坠在身上,身后还背着个竹背篓,田间路叫她走得一步三晃,来阵小风就能给掀翻了。

    “回去叫你三嫂再给你补补肩带,又快磨开线了,”三叔调侃她,“得亏包就这么点大,不然,我看你能把人家书报亭搬空喽。”

    “我哪有那么多零花,都是旧书店淘的。”

    三叔笑,“书店在哪?”

    “学校旁边那条街上,四哥跟我提过。不太好找,还是两个好心学生给我指路的,”梁六扯了扯背带,“我还买了两本连环画,给我马上出生的小弟弟。”

    “你怎知是男孩?”

    “酸儿辣女。再说,你把过脉肯定早知道了,就是不告诉我。”

    “那我替儿子谢谢他絮姐姐,”梁旭心底一片柔软,他抹了把额头的汗,顺手揉青絮的脑袋,又戳她额头,“我就寻思着,买些红花怎会那么久不见人,害我好等,原来是假公济私了。”

    “诶,叔,你满手汗,别蹭我头上。”梁六偏头躲,又问:“真是男孩啊?”

    “别转移话题,下次再迟到扣你工钱。再说,你也一头汗,谁也别嫌谁。”

    “我哪有工钱啊?就一顿饭。叔你倒提醒我了,下次我出工得加钱,两顿饭才行……”

    “鬼主意这么多,妮子学精了啊。”

    西山衔日,天边暮日把大地融化在一片血红中。两个人的影子在坑洼的土路上被无限拉长,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大幕方启,谁唱罢谁登场,叔侄俩在踏进村子的那一刻,已入戏中。

    三叔家的小院里。

    “秀云,秀云……”梁旭捧着妻子的脸发狂地喊。

    他单薄的嘶吼声在一圈火把的烘烤下扭曲着飘向村子上空。

    梁六跑进库房抱出全部库存,外敷的、内用的……

    没用,统统没用。

    一个人怎么能流那么多血?

    一群人又怎么能如此残忍?

    以他们为圆心,一圈火把慢慢围拢上来,袖手旁观。

    昨天还亲厚如常的亲人们村民们,此刻眼中满是麻木和冷漠,仔细辨别,还有一丝恨意。

    天边一线铁锈红,被苍茫暮色压得抬不起头。

    “打倒封建地主!人人可分田地!”

    两天后,村长被用最原始的方式杀死。

    梁六破衣烂衫,头发乱如枯草,身上伤痕无数,被押着跪在火堆旁,满腔荒谬无处泄,心中暗讽道,说是要文明,而走向文明的道路上,使用的却是传统的旧手段。这算哪门子文明?

    火烧云耀眼,似绝唱似涅槃。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血而来,马背上的人一席长衫,利落地翻身下马,同领头的几位点头致意。

    看清来人的瞬间,青絮没了动作。

    夏夜田间的君子争辩蓦然闪过心头,梁旭“哈”了一声,尖利刺耳。那些散落的小细节被穿针引线,他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你个小赤佬,害我全家,我们当初是怎么对你的!你的良心呢!你不得好死!”他的叫骂声多愤怒,就有多无力。

    啪!一鞭落在梁旭的手背,手上混杂的血泥是难产而亡的妻子和素未谋面的孩子在世间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破空的利声让青絮本能地一哆嗦,她听见头顶的声音平静道:“王某从不自诩高贵,亦不惧死后坠入阿鼻地狱。”

    王嵩对周围人说,“青絮我要带走。”

    “啊?不合适吧,先生。”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啊。”

    “先生,做大事切莫优柔寡断。”

    王嵩沉默,不堪重负似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成冷静的无波深潭。

    “她已入我王家族谱,不再是梁家村人。”

    周围静默一瞬,又轰地炸开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梁旭沙哑残破的声音又响起,“‘延续香火’一劫,原来应在了这里。小六不是灾,你才是——”

    未说完的话被鞭子粗暴地打断。

    远处响起突兀的枪声。村民们乱做一锅粥,有人惊慌失措,有人亢奋异常。

    “青絮!”王嵩看向枪响的方向,很明显地蹙眉。不知枪声和村中事态哪一样是他意料之外,他神色紧张,大踏步朝她走来。

    三天食水未进、丧父之痛、家毁人亡、周围癫狂的人们,像一座座大山压在梁六头顶,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此刻绷断了。

    她昏倒前残阳入眼,那么红,那么冷。

    07

    昏暗的房间,青絮缓缓睁开眼,头疼欲裂。

    “醒了?”

    她侧过头,看到王嵩坐在桌前,桌上的煤油灯是房间唯一的光源。

    她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王嵩动作迟缓地倒了杯水,移到床边,举着杯子喂她喝。

    “这是哪?”

    “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睡了一天一夜。我没想到会发生□□,也没想到会有……枪混进来,不知道是什么人,可能是冲我来的。现在外面很乱,不要出门。”王嵩三言两语解释了他们现在的处境。

    “你现在发烧上火,”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纸袋,递给她,“这是抗生素,消炎的,一次一片。”

    梁青絮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白色小纸袋,没有动作。

    王嵩见她不接,站起身来想要放到枕头边,突然眉头紧锁。“嘶——”

    “怎么了?”

    王嵩摆摆手,又递给她两个馒头,“先垫一下吧。”

    梁青絮第二天醒来,见王嵩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她默不作声地起床,收拾好床铺,走过去道:“王老师。”

    王嵩没应。

    梁青絮又叫了几声,觉出不对劲来,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人就倒在桌上。

    她吓了一跳,去探他的鼻息,发现他脸颊滚烫,是发高烧了。

    青絮常在药铺帮忙,照顾人的手段会一点。她把王嵩给她的抗生素又喂给他,又打来凉水给他擦拭身体,在他后腰上发现了一处枪伤,血正从纱布里慢慢渗出来。

    青絮捏着帕子的手抖了抖,半晌才继续下去。

    人总是要活的。

    在王嵩高烧昏迷的第二天,青絮当了自己的长生锁,买来些吃食和药物。

    可王嵩的情况愈发凶险,他吃不下饭,口中常喃喃有词,青絮凑近了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又担心这是老人们说的回光返照,硬了心肠强行灌下去点汤水,很快又被他吐出来。

    “王老师!”

    “王嵩!”

    “季之兄!”

    任青絮喊破了嗓子,王嵩也没有一点反应。

    她灵光一现,试探性地叫:“俊凯?王俊凯?”

    王嵩含混地回应了。

    王嵩在村里那两年,逢年节,也会收到电报或信。

    他总是神色淡淡,看过就烧掉。

    青絮淘气,抓耳挠腮地好奇,有一次看到没烧尽的灰里有个小纸片,勉强辨认出三个字型。她初入私塾,大字不识几个,于是宝贝似的把小纸片藏好。又过了几个月,终于认全了那三个字:俊、凯、展。

    又学到,写信抬头常用“展信佳”。

    俊凯,原来你叫王俊凯,她在心里默念,像掉进蜜罐的小鼠,守着这个全村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三天后,王嵩终于清醒过来。但烧还没退,从骨头缝里泛酸,呼出的气都带着不正常的温度。

    没有可用的人,他不得不让青絮去馒头铺传递消息。

    “怎么说记住了吗?再练一遍。”

    “知道。我说‘馒头怎么卖’,他说‘一文钱四个’,我说‘要是量大呢?能优惠吗?能提前定吗?’,他说‘你要多少’,我说‘宴会上用的’,他就会给我领到后院。我告诉他我们现在安全,就是没钱没药了。”

    “去吧。”王嵩忧心忡忡地说。

    第二次去传信时,王嵩一直等到晚上,才见青絮慌慌张张地进门来。

    “我等了一个下午,铺子一直没开门。”她喘息着汇报情况,“街上在抓人。”

    王嵩沉吟片刻,道:“青絮,这儿不能留了。你听我说,往东走十里路,有个码头,你去打听一个艄公,姓雷,说我的名字,让他送你走。”

    “那你呢?”青絮紧紧盯着他。

    “会有人来接我,街上还在戒严,说明他们还没抓到目标。”

    “你不知道馒头伙计会不会来!”

    “听话。”王嵩不回答她。

    “好,”青絮眼眶微红,她高昂着下巴,问,“我跟那艄公说你哪个名字?王嵩还是王俊凯?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走的那天,是军队来接你的!你是哪一方的人?带我出来干嘛?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王嵩眯了下眼,眼尾如刀锋,青絮铺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杀气。

    “青絮,我是来保你平安的,这就是我唯一的目的。”他垂下眼睫,语气有点落寞,“还有,我叫王嵩。”

    说完这些,王嵩躺下来,很深的叹了口气,“睡吧。明天再说。”

    青絮醒来时天已大亮,王嵩不见踪影,桌上留了一封信和一笔钱。

    她一时觉得果然如此,一时又心痛得无以复加,整个人都恍惚,失手打翻了茶缸。信纸被茶水沾湿,墨迹氤氲开。这次,任凭她有通天的本事也休想认出一个字,王嵩最后留给她的只言片语就这样成了一碰就碎的幻影。

    青絮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08

    白毡斋是个不起眼的江南小院,灰扑扑地藏在街角。这天,闯进一个风尘仆仆的丫头片子。

    屋主自称白毡先生,是个圆圆胖胖的小老头。他接过纸条,架起眼镜仔细看了看,“唔——是王嵩写的没错。”

    这纸条在那一叠钱上面,因而免于被茶水打湿的命运。纸条上让她去谭凝女大念书,“找白毡先生,他会给你办入学。”

    白毡先生不紧不慢抿了口茶,这才打量着青絮,“你是?”

    青絮也说不清自己哪里来的贼胆,她说:“我叫梁青絮,是王嵩的未婚妻。”

    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青絮在白毡斋暂住了两周,直到白毡先生收到了一封信。

    青絮又被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小娃娃,撒谎可不好。”

    他告诉青絮,王嵩是有家室的。

    青絮要搬进学校的宿舍了,临出门前,她问:“他本名是王俊凯吗?”

    白毡先生看了她一眼,很深的一眼。

    “他本名王嵩,化名俊凯,你可以理解为代号。”

    日子就这样,在战乱中平静地溜走,青絮上学、背书、解放思想、参加游行,在年节去了白毡斋蹭一碗饺子。

    她没再见过白毡先生,饺子是王妈端给她的,还有一串压岁钱。

    宪兵队又当街抓人了,呵斥,打骂,像对待牲口。

    青絮缩在巷口,低下头默默无语,只等这一队瘟神先过去。哪料有人慌不择路冲过来,摔倒在她脚边,她本能地伸手去扶。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

    “你是……你是”

    没等青絮说出所以然,那小伙把什么东西塞进她手里。

    “跑!”他低吼道,“把这个藏在你们学校,有人会找你。”

    青絮转身跑进小巷,不远处传来枪响,身后有狗吠。她紧张得脑子打结,心跳如雷鸣在耳边轰炸。她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翻墙进学校,也不敢回宿舍,随便找了两棵树,埋下了沾着血迹的蜡丸。

    血是那小伙的,那个只见过两次的馒头伙计。

    青絮浑浑噩噩坐在教室里,总担心手上的血迹没洗干净,快要抑制不住想搓手的冲动。

    “青絮,”好友刘瑜担心的问她,“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没事,可能有点吃坏肚子了。”

    “莫不是你贪嘴偷喝酒了吧?”刘瑜问她。

    “才没。我给你带了月饼,中午回宿舍给你。”

    “好哇,替我谢谢爷爷。”

    青絮忍了忍,终究挨不过恐慌,对刘瑜说:“我来的时候,看到宪兵又当街抓人了,就在学校附近。”

    “没事,不怕的,他们进不来。”刘瑜轻拍她的手,低头掩饰自己闪烁的眼神。

    “交作业啦,同学们,国文的假期作业。”

    青絮递上作文本,课代表说:“‘盍各言尔志’,这种题目真叫我头疼,青絮,你会不会又写出一篇范文啊?”

    “我上次是偶然写得好,你才是稳定选手,文言翻译次次都全对诶。”青絮回道。

    刘瑜猛然起身,“我把作业本落下了,等下,我去取。”

    “跑快点,莫误了时辰。”青絮和课代表在她身后笑嘻嘻。

    第一节课没结束,校园里突然喧哗起来,整齐划一却让人胆寒的步伐声从窗户传进来。

    “谭校长,这次可不是我跟您过不去,”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假笑着展示拘捕令,“我们布网一个月,眼看东西就到手了,给一个小贼搅了局。我手下说了,那人穿的是你们的校服。多有叨扰了。”

    “那人要是假冒的学生呢?”校长冷冷地问。

    “欸,这次我们有新手段,保证不冤枉好人。”军官说着,牵来一只狗。

    全校学生在操场列队,那条细犬一一嗅过去,最终只在三个人身边停留了:青絮,刘瑜,陈美婷。

    其他学生在枪弹的威压下无声地离开。

    “奇怪了,应该只有一个人才对啊?”军官把匕首一下一下拍在手心,“唔——难不成是团伙作案?”

    “王嵩,”军官说,“带狗搜宿舍。这三个,带走。”

    青絮心神巨震,忍不住抬起头来,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背影。

    校长绝望地胸口跳筋,他知道,不论到底是谁,这三个孩子都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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