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香甜的蜜柑，暖融融的被炉，宁静的冬日午后，极易令人犯困。
在这种容易昏昏欲睡的氛围里，国见英的坐姿却比上课的时候还要端正。他知道这简直违背了做人的本能，但做人要识时务——谁让他目前正位于青井家二楼的客间，而且青井飒太每过十分钟就会从门口路过一次，还会警告一般地瞪他一眼呢？
虽然在飒太第三次看过来的时候，柚香嫌他多事，走过去把门关上了，但看不到的视线会化作重重的咳嗽声。兄长大人照旧走来走去，制造无形的压力，堪比巡逻犬。
前辈实数多虑，国见英想，他来造访的理由再正当不过，因为他是来找柚香一起学习的。
两个人一起做试卷，交流题目，互相鼓励（言语上，肢体交流约等于零），任谁见到都要夸上一句，太般配了，这是多么健康、多么积极向上的恋爱！
不过，国见英的造访并非为了刷青井家的好感，主要是因为从下个月开始，县内的各所高中会陆续组织升学考试。保持好的心态去备考，对考生来说尤为重要，身为青井王国的成员，所有人要团结一致，共同守护公主殿下的情绪稳定。
因此就算飒太百般在意，也只能忍住给妹妹的男朋友挑毛病的冲动。
嗯，感谢考试。
刚做完一套数学题，国见英就听到身侧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在看过去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已经闪过了许多个猜测。
柚香是学累了吗，还是有被题目难到？又或者是困了……
“柚香？”他唤了一句。
年轻的公主看起来不累也不困，她的眉目间有些许忧愁，瞧着闷闷的，不知道思绪又飘去了哪里。听到臣民的呼唤，她结束灵魂的漫游，应了一声。
“在呢。”她答，抬头却看到国见英在用水果刀剥蜜柑。
只见少年将橙色的水果去掉头尾，然后纵向切断果皮，慢慢扯开，不多时数瓣完整的果肉就在她面前延展开来，变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
留意到柚香在看他，国见英掩去心底的稍许波澜，从容地说道：“请用。”
于是柚香的忧愁顷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吃起了清甜的蜜柑：“嗯，好甜好甜！”
当然，她总不忘夸他——柚香很少用水果刀，偶尔切水果就会切得太过，不影响口感，可也不像别人的成品那样好看。虽然她也不追求这方面的完美就是了。
“阿英，你在这方面好得心应手哦，真厉害。”她说。
少年松了口气。
不枉他在家切了十个蜜柑做练习。
……可就算他真的切得七零八落的，柚香仍旧会夸一句“阿英的刀法很有想象力，好厉害”吧？所以说，柚香的话不能全信。因为她很会讲甜甜蜜蜜的好听的话，虽然是真心实意，但实在不怎么客观。
“阿英不吃吗？”柚香问他。
“不用。”国见英托着脸看她，故作镇定，“……再夸我两句就行。”
要什么客观，主观的偏袒比蜜柑更甜。
第14话「事件14：甜蜜柑」
虽然暂时用蜜柑分散了柚香的注意力，但哄人要哄到底，国见英还是要弄清楚她为什么叹气。
“所以是怎么了？”他问。
“唔，这个故事，我不喜欢。”柚香把习题册推过来，指着阅读题给他看。
很好，没有超纲，这种可能存在于在他刚才的猜测中，国见英想。让他来看看是什么讨人厌的题目，引得她不满意。
习题册被拿给他看了，柚香没有东西可看，陷入无聊，于是她选择看他。
只看了片刻，她的思绪就从“阿英的坐姿也太板正了，看着好累”飘到了“下个月有情人节耶，我可以过这个节日了！”——哦，等等，还有青城的入学考试。希望考试在节日的前面，不然过节都不能过得尽兴。
再下个月呢，有毕业典礼，还有他们两个人的生日，到时候樱花正好会开放……这样看来，情人节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一起过生日似乎更有纪念意义。
其他人的“一起过生日”是聚在一起庆生，但柚香的“一起过生日”却不只是这个意思。很巧合的是，她和国见英的生日都在三月下旬，卡在这届学生入学的年龄界限上，在同龄人里属于偏小的那种。
这种情况下没必要计较谁更年长，虽然她的生日确实要比他早上两天。
区区两天……
像他们这个年纪，生日当天肯定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但是，或许可以选择中间的那天，一起过“共同的生日”？
好耶，不愧是她。
有冷空气从棉被的空隙钻了进来，少年将思绪从题目中抽离，刚想看女朋友在做什么，更近处的棉被却被拉了起来，随后是肩膀一沉的触感。
“阿英，我们今年一起过生日吧，去约会，好不好？”柚香她换了个位置，从侧面直接坐到了他旁边。她在他肩上拱来拱去，发丝摇摇晃晃，蹭到他的脸颊。
国见英：？
先不说她怎么在他看个题目的工夫就想到了还有一段时间的生日，当然，一起过是完全可以的。咳，不对，她现在是在做什么，为什么突然贴了过来？啊？而且她还在撒娇？
……他是来学习的，他是来学习的。
国见英陷入沉默和茫然。
没等到回复，柚香自动解读为他同意了，反正他就没拒绝过她。察觉到他的坐姿好像比刚才还要僵硬，她疑惑道：“阿英，感觉你好拘谨呀。”
柚香很不理解男朋友的拘束，先不说他本身就是个喜欢找机会偷懒的人，这又不是排球比赛，有什么要严阵以待的吗？
被炉可是让人放松的地方诶，怎么阿英看起来却完全没得到休息呢？他甚至没有在桌下把腿伸直，难不成是怕踢到她？
这没必要呀，她就完全不怕这样。
“……”
重启程序成功。
国见英原本以为，他和柚香在交往的前后并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柚香是靠本能行动的人，只要关系让她感到舒适，她就不会想着去改变，更不用说是做多余的事。
现在除了家人之外，很多人还没发现他们在交往，毕竟他们俩不同班，也没有专门去告知所有人（这太奇怪了）。当然，如果有不识相的情敌什么的，他不介意去说。
因此，虽然他和柚香关系发生了改变，但也就是牵手和拥抱的次数会变多一点吧……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比起被炉源源不断送来的温暖，突然贴过来的气息更让人感到发烫。房间里本就有蜜柑的香气，而她也不知道用了什么香波，香气混淆在一起，少年呼吸变得有些艰难。
为什么……这和拥抱是不一样的吗？是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他的女朋友，而被炉又让周围的温度变得过热了吗？
国见英稍微挪开了一点点，试图避开发丝蹭过来的微痒，他提醒她：“柚香，不要突然靠过来。”
“哦——”柚香也挪开了一点点，不等他松口气，她眨着眼睛，握着他的手晃了晃，“阿英做好准备了吗？”
“什么……”
“我要靠过来啦。”她说，然后心安理得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像是心情很好所以过来亲近人的猫，抖抖身体就在他衣服上落了些猫毛，黏黏糊糊的。
既然不能“突然”这么做，那就提前预告一下（虽然只有几秒钟），相当简单的思路……在理解到她在想什么的时候，国见英不由得垂眸，怀疑人生。
他不是一个很喜欢亲密接触的人，哪怕是和家人之间。之前与柚香的牵手和拥抱已是例外，他根本没想过他会和别人靠得这么近。别说人与人了，就那些养猫的家庭，有时候主人一直贴紧猫咪，还可能会让小猫感到厌烦呢。
……不，也不是，世界上是存在喜欢亲近人类的猫咪的。
问题是，谁才是猫？
柚香令他紧张又茫然，她仿佛能控制他心脏的跳动，她仅仅是靠近他，就会变成故事里能够融化一切的火。
“这是在你家。”他说。
虽然国见英的心情很动摇，但在女朋友家随心所欲才是不正常的，他本来就只是来找她一起学习的……顺便在不上学时能够近距离地见见她。
“这样啊，原来在我家会让你感到紧张吗？”柚香恍然道，“那下次去你家吧！”
“……”
头疼，还是不继续这个话题了。
国见英又看向试卷，反正在柚香的世界里这种贴近就已经是极限了吧，她不至于做出更越界的事，她根本也不懂那些……
嗯，这篇阅读是安徒生童话中的《坚定的锡兵》，读后感一般都是歌颂锡兵坚定的意志，不放弃的信念，坚强、勇敢的心什么的。
虽然国见英完全可以直接问她为什么不喜欢这道题，毕竟猜她的想法会格外的麻烦。但他选择思考，即使他不能做到全然理解她的思路。
喜欢偷懒，可不代表不上心。
“你不喜欢它，是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圆满的童话？”他想了想，问她。
单腿的锡兵与纸做的会跳舞的姑娘一起消失在了火焰里，看似收获了爱情，却也终结了生命。柚香的想法总是很美好，她可能会觉得锡兵一直在抱着希望去追寻爱和理想，结局应当是圆满的，因此她对结局感到不满意。
“而且，锡兵一直在被人类丢掉。”柚香点了点头，“我感觉就算他有两条腿，也会是这样的走向，因为他是玩具……你明白吗？我不喜欢这样。”
她很难丢掉自己喜欢的东西，也总是会妥善保管它们。就算不再喜欢了，也会送给更合适的人，像故事里那样被随意地丢掉，她会很生气。
国见英微怔，这是他没想到的角度。大概也只有柚香能够为玩具着想了，因为玩具也是王国的子民嘛。
“你是觉得，这个视角很傲慢？”他问。
也是，玩具象征爱和理想，丢掉它就像人们丢掉这种情感一样简单，如果从讽刺的角度去想这个故事，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柚香想不到那么多，她只是感到不适。
“还有哦，锡兵到最后也没说一句话，无论是对这个世界，还是对他的所爱。”她抬头看他，视线很近，“虽然留下了一颗小小的锡心，但心不能说话呀。”
即使她的思考方式仍旧非常跳跃，可不知道是为什么，国见英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柚香处于这个故事中，无论她是锡兵还是纸做的舞蹈姑娘，无论有没有最后的那阵风，她都会去表达她的情感。沉默无言的爱在她看来，和遗憾没有区别……虽然柚香的表述还是懵懵懂懂的，但她的情感观在此刻可谓是一览无余。
热烈的，直率的，暖融融的。
上次她说她的名字是什么来着，金灿灿的光泽，像太阳一样的柚子……有时候把自己的想法坦率而勇敢地表达出来，也是一种天赋。
但是——
“也没听到你怎么说啊。”少年不由得嘀咕道。
柚香：？
“阿英是说表白吗，”她问，“因为是你先说的？”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如果这么想，不就太小气了……但如果他不主动，她真的会意识到她的想法，然后对他有所主动，对他说出她的喜欢吗？
在国见英原本的构想里，他是准备等到读高中之后再向她表明心意的。
奈何柚香过于可爱，总是动摇他的想法，而且新年时又因为早田同学送的卡片唤起了小时候的记忆，再加上神社的小狐狸，天时地利人和都有，简直是命运在推动着他告白……可如果他没说呢？
搞不懂恋爱，也搞不懂天然系。
“我们还是来聊考完试你想做什么，或者生日时的约会去哪吧。”他果断选择转移话题。
“要一起去拍大头贴——”柚香飞快地抢答，然后瞪了他一眼，“阿英，你到底什么意思，是嫌我的喜欢说的太少了吗？那我以后每天晚上都在被子里打电话讲给你听。”
……在被子里打电话说喜欢是什么可爱的举动！
国见英扶额。
柚香认真地思考了起来。她虽然搞不懂聪明人，但她知道，让阿英坦率地表达他的想法是有点难，其实他自己也没怎么说过多少“喜欢”吧？
阿英呢，是习惯于用行动去表明好感的类型，比如关心她什么的。
诶，这么一想，她好像也是……
不不不，她是喜欢用行动表示亲近，然后完全没想到要把喜欢说出来，因为童话故事里也没怎么说，她做事情就都比较理所当然。
这样一看，好像没有立场说锡兵沉默不表达了，她是不沉默，但也没表达，比如当初那个道谢的想法，她不就拖了很久吗？
柚香难得地心虚了片刻，旋即又理直气壮。
“去年情人节我有送你巧克力。”她说。
“你送了全班。”国见英冷酷地说道。
“他们都是顺带的。”柚香说道，“跟你不一样，你的那份更甜。”对哦，她当初以为阿英是那种性格很内向的人，所以才没有很直接地示好，这明明是阿英的问题。
少苛责自己，多谴责别人。
……是吗？
“是啊。”柚香猛地一拍手，看起来信誓旦旦的，“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在体育馆，我走到角落里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发现巧克力的区别……我知道了，阿英的问题很大，对于你这种人呢，我就不能太委婉！”
他有什么问题，巧克力口味不同这也没办法比较出来吧。还有，请问委婉这个词和她有什么关系……嗯？
柚香伸出手，从背后给了他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难道，我的锡心也要融化掉之后你才能看得到吗？”她趴在他肩上，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道，“阿英，阿英？”
“……”
喜欢……不，学习……算了，等会再学。
初恋是接二连三的、扰乱生活步调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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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的升学考试撞档了情人节，非常微妙的时间点。柚香觉得这样也不错，可以理所当然地赖掉给其他人送义理巧克力的事，她人都没去学校，不送才是应该的。
“我本来还想着去你们班，当着好多人的面给你本命巧克力呢。”
公主大人想要昭告天下是合理的，但一起吃蜜柑的场景是不合理的。所以这是个梦境，做梦的人知道这是在做梦的“清醒梦”。
只是以为自己讨厌肢体接触的少年，意外地发现并非讨厌，而是喜欢。比起会随心所欲地依靠着本能突然靠过来的柚香，国见英意识到，可能他才是喜欢黏人的那个。
谁才是猫呢？
如果不是因为时间地点年龄什么的都不对，他可能会选择和她在被炉的温暖里黏一整天，或者一直牵着她的手，或者和她拥抱很久很久，甚至是更亲密的动作。
但他不会说出来的。
太奇怪了，太丢脸了，太羞耻了。
占有欲也是自私而丑陋的存在。
蜜柑的香甜在口中漾开，少年闭上眼睛。
“……柚香，喜欢你。”他说，“我想……”
既然是梦境，又是冬日、被炉和甜甜的蜜柑——初恋，那就恋得再久一些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