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还是个小孩儿，面对不喜欢的事情可能会直接冲出去说不。
但是她已经是个经历过生活毒打的中年人了，知道很多时候并非自己说不就一定可以的。
现下的情况是很明了的，爸爸眼睛瞎了，家里没有钱，妈妈一个人在土地里刨食，真的没有钱给那么多个孩子去读书了。
她现在要读书，就要想办法弄钱。
可是，钱从哪里来？
甄珠记得，今年是八几年。以前的时候，村里还是人民公社，但是这两年慢慢搞得人都少了，已经逐渐是各家管各家的吃的。
现在种地还要交税，每年还要交公粮，一口地里留下的粮食不多，填饱一家几口人的肚子都不容易了。
所以爸爸才会去跟着人出去讨荒。
听说是跟着人去的很远的省会，甄珠长大后去过哪里，但是对于八几年的省会是什么样子的，她是没有什么印象的。
省会也许有很多赚钱的机会，但是这不是现在还小的自己所能想的了，也许自己以后能去省会读书吧。
甩开脑子里的一片胡思乱想，甄珠专心致志地想现下怎么办。
想了一通她没想出什么头绪，索性不想了。
而那边房里的爸妈也不再说话了，甄珠听到二人推门出去的声音，一阵哐当哐当的响声过后，便彻底安静下来了。
二人可能是田里劳作了。
甄珠想来想去，想得彻底清醒了，便也不睡了，直接起来。
再过几天小学就要开学了，现在还是寒假期间，哥哥姐姐大一些，等爸妈浇完水就会叫他们去干农活，甄珠则负责在家里煮早饭。
她轻手轻脚爬下炕，床下乱七八糟趴着好几双布鞋，也不知道谁是谁的，只知道是统一的破烂。
甄珠随便趿拉了一双，便掀开门帘往外走去，在屋子侧边便是厨房。
甄珠掀开米缸看了看，大米不多，角落里倒是堆了很多的南瓜和红薯。
她记起来小时候经常吃不饱饭，开春过后，连南瓜红薯都没得吃，等到六七月份新的一茬庄稼收了才能吃个饱饭。到了这两年，各家管各家的，才好一些了，好歹从年头到年尾不用担心饿肚子了。但不过精米精面还是吃的少，经常吃的都是南瓜红薯这些粗粮。
小时候的记忆记不太清了，甄珠斟酌着从米缸里舀了小半瓢米，切了南瓜和红薯进去煮粥。
她趴下去尝试着想生起火来，但是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
不知道是柴火太湿了，还是她太生疏了。
正当甄珠趴在地上使劲地往灶台里吹气，光吹起了一阵浓烟但是就是不起火时，一阵清澈的男声自她身后响起。
“幺妹你干啥呢？”
甄珠转头望去，只见一个个头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四肢纤细，虽然眼睛细长，但是眼中却颇带神采，一见人便是笑眯眯的模样。
“三……哥？”甄珠迟疑地叫出声来。
对面的三哥却是嘻嘻一笑，边走过来边数落她：“幺妹你一大早怎么像傻了一样，火也不会烧了，我也不认得了，怕不是还在梦游吧？”甚至边说边还拿手作势在她面前晃了晃，一看就是个好玩极了的样子。
甄家三子三女，却是按男女分两边分的大小，依次叫大哥二哥三哥，以及大姐二姐。
甄珠跟大哥大姐最是亲近，盖因为这二人都是踏实稳重的哥哥姐姐之辈，从不跟小时候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的她计较，所以小时候甄珠便跟他们最亲近吧。
在她的记忆中她跟三哥打交道不是那么深，只记得三哥好像不大的时候就跟着别人出去做学徒，后来先跑到了深圳做起了生意，再后来回来这边。
甄珠没想到记忆中的三哥出现在眼前居然是这般活泼机灵的性子，她她有意认亲，但是乍然见面，她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所幸三哥甄幼华只当她是早起睡懵了，并未多想，趴下身子三下五除二地帮她生好了火，然后一骨碌弹起来揭开锅盖一看，发出一声哀嚎：“哎！又是南瓜红薯。”
随即也不等甄珠说什么，把锅盖哐当一盖，丢下一句：“我去叫他们起来去地里干活去，幺姑你把粥熬干一点，拿头酱蒜。”话音还没完，人已经跑进里屋了。
真是没想到，自己这个三哥在小的时候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性子，和后来长大后那慢条斯理的样子还很不一样呢。
甄珠笑着摇摇头，继续煮饭，思考那个盘旋在她心中的当下难题。
没想出来什么结果，粥煮好了，家里人也回来了。
哐当哐当待一大家子都坐好了，甄珠默默吃着饭，端详着记忆里的家里人。
甄珠爸爸被她扶来坐着住位子，慢慢摸索着喝粥，为了便于打理而自己剃的光头下是一双闭着的眼睛，神色带着愁容。
甄珠妈妈则生得高大，端方的脸上因为常年的劳作而带着些麻木，此时因为刚刚在地里下了死力气，闪了腰劲儿，而一边喝粥一边揉腰。
大姐甄梅今年约莫是十二岁，老实和善，二姐甄莲虽然只有十来岁，但是生了个瓜子脸，眼睛滴溜溜地转，一下子就夹走了大的一瓣蒜。
大姐不说什么，蹲在边上的二哥甄国华却不乐意了，叫嚷起来：“甄莲你拿了大姐的蒜了，给我也分点。”二姐甄莲不给，他便打算下阴招暗抢了。
二人闹来闹去，要是平时，头上早挨了当家老妈的一头爆栗子了。
但是老妈忙着揉腰，只能对他们视若无睹。
倒是大哥甄胜华开了口：“国华、小莲，不要闹了！各吃自己的，多的给爸妈和小弟小妹。”
大哥甄胜华人虽瘦小，但是身为长兄，虽然才十四岁，但是想问题已经像个小大人了，对待弟弟妹妹们又很公正，故而他一发话，在桌子上闹翻天的甄国华和甄莲只能按捺住自己坐下了。
只是半大小子甄国华是愤愤然坐下，刚刚的蒜他是一口没抢着；而小丫头甄莲则是得意洋洋地坐下了，她在大哥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把蒜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嚼了，现在嘴里都是酱蒜味儿，能再喝一大碗粥。
只不过待到甄莲再要去添粥时，却发现锅里的粥已经没了，连底都刮干净了。
确是甄珠第一次煮粥，没掌握好量，煮少了。
只是众人都吃厌了这红薯南瓜，嘴里没有酱蒜佐味儿，也懒得再添粥了。
甄莲只能舀了一大瓢水咕咚咕咚喝下肚，也不管家里还有什么活计了，直接溜出家门找人玩了去。
二哥甄国华也不见了人影，他最近跟村外头的几个人厮混得紧。但不过他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小子了，家里也没人真的担心他。
大哥甄胜华和大姐甄梅以及三哥甄幼华在帮妈妈分拣要播种的种子，准备农具和肥料，甄珠就在灶台里抹来抹去。
她还在想钱的问题，但是没想出结果来就听到爸爸在房内唤自己。
甄珠放下抹布过去，心里却咚咚跳。
在她的记忆里，上一世便是这样的时候，爸爸让自己不要再读书的。
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躺在床上的爸爸支起了身子，转过身来面对着甄珠，努力挤出来一个笑脸。
自从他眼睛逐渐看不见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然而此时此刻再次见到了爸爸的笑，甄珠的心里却害怕起来，上一世的记忆又携裹了她，听来听去她别的都听不到了，只听到了爸爸的一句话和记忆里重叠了：“幺姑你别读书了，在家里还有很多小人书看。”
说罢，爸爸摸摸索索地从自己混乱地床褥下试着把自己放好的小人书翻出来。
这是他存好的给小女儿的礼物，没让其他几个孩子看到的，原本打算等过段时间再给她，但是没想到现在就要给她了，只是目的变成了哄她不上学。
“我想读书。”没有一个多余的字，甄珠坚定地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甄珠爸爸摸索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转过身来叹了一口气：“哎……幺姑你一贯是最懂事的，咱们家里实在是没钱了。”
甄珠的眼泪流出来了：“可是爸爸，我真的想读书，我不想那么早就辍学放牛，然后就说亲嫁人。”
甄珠爸爸愣了，自己的小女儿才八岁，他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么一番话。
随即他捂住了脸，一个高长的男人，竟然有了哭腔：“我已经瞎了，家里真的没有钱了……”
甄珠的内心一下子犹如遭受到痛击，因为自己想要读书，把爸爸逼到这份上，自己简直像是个罪人。
可是上一世，她已经妥协了，这一世，她早已下定决心。
沉默半晌，她下定了决定，走上前去，踮起脚来轻轻摸上爸爸捂住脸的手：“爸爸你不要难过，我知道家里没有钱，我自己想办法挣钱读书。家里的事我也会做的，你我也会照顾的。爸爸求求你了，就让我读书吧。”
甄珠爸爸挪开手，神色复杂地看着小女儿。
小女儿似乎一夜长大。
似是想定了什么，他从自己贴身的衣物中掏出了一个小包袱，解开了缠布的绳子，一层一层揭开布包，直揭开了有三四层，甄珠才看到里面有几张叠得紧紧的钱。
甄珠爸爸把钱放到甄珠手里，对她说道：“这是我出去讨荒攒的六块钱，五块钱你拿去交学费，一块钱买本子。再多的我没有了，这学期过完了，你就要自己挣学费了。”
甄珠知道这是爸爸压箱底的私房钱了，愿意给她，就是爸爸对女儿最后的爱。
爸爸让她现在不要声张，直接去交给学校的梁老师，等过后自己自会跟妈妈说。
甄珠轻轻嗯了一声，把包袱揣进胸口，就往外跑去。
她跑的飞快，一路蹿上大路，跳过小坡，连平时的玩伴菊英跟她打招呼她也没理，小虎朝她扔石头她也不理，直一溜儿跑到学校里，在梁老师住的屋子前大声喊：“梁老师！梁老师！”
梁老师年纪近四十，以前下乡来了甄家湾小学，后来别人都返城了，只有他没有返城的门路，便留在了甄家湾小学当了老师，娶了老婆安了家。
学校里虽然还有两个老师，但是都是大字只识一箩筐，认字只认半边的半桶水，说到底还是梁老师见识广一些，对学生也和善些，于是村里人都认梁老师，梁老师也就无形之中承担了村小的校长之责了。
所幸学校不大，孩子不多，拢共全村也就几十个孩子，好教的很。
甄珠跑到的时候，梁老师正把房梁上的玉米挂上去晒，看到甄珠，颇为奇怪：“甄珠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梁老师是村里唯一一个会全须全尾叫她大名的人。
“梁老师……我家里人不让我读书了……我爸最后的钱，让我把这六块钱……六块钱给您做新学期的学费。”甄珠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她边说便往怀里去掏。
然而掏来掏去，她的脸霎时间白了，贴在胸口的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