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十二)

    海风越过天衡山脉一路向西卷来,跨过山峦,拂过原野,带来了一春的生机。

    假若他是一个农夫,看见海风唤醒了田地间星星点点的野草,想必会皱一皱眉,再笑一笑,数着竹简上刻出的一道道日痕,算着播种的时间。

    他若是个商人,就该知道这时正是行商的好时机,山里的雪化得差不多了,山道不再那么危险,远居深山的聚落隔了一个严冬的封锁,想必正焦急又期盼地等着行商过来,用存过一个冬天的兽皮和猎物换来新鲜的粮食、油盐与铁器。

    这时稍稍压一压价钱也不要紧,深山里的各类动物都出来寻春,山里的居民都是狩猎的好手,咬咬牙买下,回头就能从山间再猎些山兔狐狸补贴家用。

    但他既不是农夫,也不是商人,所以他不会知道。

    他只知道脚下那片丰腴的土壤再稍稍向下挖个几尺,就能翻出层层叠叠、尚未被啃食殆尽的白骨。

    他正是为此而来。

    耳边有清越的啸声,也有火焰呼哧的铮铮响动,从极高处朝下俯冲过来,在他身侧变化成一只宽厚的手掌,重重地往他肩上一拍!

    “摩拉克斯!”来者大声而兴奋地叫嚷,仿佛生怕此间的主人无法察觉动静般,“几十年不见了,你怎么还是不穿鞋啊!”

    几十年不见,这个一开口就欠打的劲半点都不改。

    摩拉克斯顺着他拍在肩上的手朝身侧看过去,还是那副讨嫌又可恶的尊容,当然几十年对于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毫无改变才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摩拉克斯还是留心注意了他火红的披风,那身披挂的行头也如主人一样张扬的,流动着火焰的纹路,并不比他的长发逊色多少。

    他只是稍微这么观察一会儿,又将目光投向另一侧。

    比起萨米奇纳无时无刻不追求醒目的高调出场,阿格雷斯到来的动静不会令任何生灵察觉,只有他的蹄踏过荒芜,浓郁的生机催使新芽绽放,才能令敏锐的魔神察觉到一丝动静。

    大约是看到他们都保持人形,那头自山林间踏出的山羊驻足了片刻,才缓慢地变化出相似的模样,仍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走来与他们打了声招呼,又向着摩拉克斯:

    “这回你又是想找谁的麻烦?”

    “管他是谁。”萨米奇纳撇了一下嘴,“就当活动身体罢了。”

    在他们短暂对话的间隙,仿佛是被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惊醒,远处的深山立即有了动静,有不加掩饰的恶意和杀意朝着这边投来。

    整座山“沸腾”了起来。

    赶在那些敌人露面之前,阿格雷斯还在费力地思考此间的主人,“我记得这里的主人,好像是梦之魔神?”

    萨米奇纳挠了挠头发,“大概、好像是个女的,我之前听那帮小孩说,她十年前想扩张领地,跑去挑战古歆,被那家伙打哭了又只能灰溜溜地回来。欸,所以这回她是又惹到你了吗?”

    摩拉克斯遥望着远处掀起的尘烟,很平静地问:“我给你们送的信,你们是不是都没看?”

    萨米奇纳张口就答:“看了啊,你不就叫我来会合吗?后面?后面的内容我为什么要看?反正你不是找我帮你打架就是找我喝酒,对了,你上回才喝光了我藏的酒,什么时候赔我?!”

    因为他太理直气壮地开始讨债,摩拉克斯又扭头看另一个,后者慢悠悠地将手笼进袖子里,慢悠悠地往后挪了两步,“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我看不得那许多字,头疼。”

    被后世尊为岩王帝君、七执政中最古老的摩拉克斯,一向都是很沉稳,很可靠的,就即便是此时,面对他的两个不靠谱的同盟,他也只是神色平淡地用三言两语解释前因后果,再提一提他们即将面对的敌人有什么长处,又该怎么防范,任何人来了都是看不出他在心里决定往后只用“来”和“速来”几个字打发他们两个。

    那迫近天际的尘浪已经快逼到他们面前,来的却不是魔神本尊,为首的还是一个身形瘦弱、神情漠然的少年,自身后延展出一双绿色的羽翼,托着他从半空朝下俯瞰,不退不近。

    摩拉克斯远远就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迟疑与警觉,没有任何生灵在看到三个完好无损的魔神站在面前,仍然有勇气上前和他们战斗。

    但山间又传来了催促的啸声,那声音尖锐、严厉又冷酷,令半空的少年下意识颤抖了一下,而后另一种恐惧吞没了他的犹豫。

    摩拉克斯知道梦之魔神驱使夜叉作为她的前卫军,但成百近千的数量依然超过了他的预料。

    自然这些数量对他们任何一个都算不上威胁,但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去,看过他们伤痕交错的身体、麻木冷漠的神情和木偶一样僵硬的进攻姿态。

    萨米奇纳活动了下手腕,打架当然是没有喊开始的规矩,这样数量众多的目标又正适合给他的孩子们练练手,因此他自然地上前一步,准备一个不留地——

    “萨米奇纳。”摩拉克斯突然开口了,“我们换一换位置。”

    萨米奇纳看看这群夜叉,再看看他,再看看夜叉。

    “不是吧不是吧,就逮着我薅了?”他说,“抢我的鹿,抢我的鸟,连一群小菜鸟你都要?你是山大王,路过的一只鸡都要抓把毛下来?”

    摩拉克斯对此的回应是一声不吭,同样上前一步,因为周身展开了岩障,硬生生将他挤到了一边,让出了这个主攻的位置。

    萨米奇纳一跃而起,又变回一只红鸟,清越高昂的鸣声长长短短都是对他激烈的辱骂——虽然听不懂,但肯定是在骂他。

    他就这么骂骂咧咧的,一路朝着深山飞去,直扑未曾露面的魔神。

    阿格雷斯拂了拂衣袖,目光跟摩拉克斯对上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留他们一命?”

    摩拉克斯嗯了一声,说服阿格雷斯配合他要比萨米奇纳容易许多,甚至不需要他多说什么。

    木之魔神欣然同意,从他身边走过去时,摩拉克斯听见他低语了一句:“难得见你怜悯人类之外的生灵。”

    那是什么意思?

    但阿格雷斯没再说话,远处的山中掀起火焰的风暴,就像听见了开战的指示,那些伤痕累累的夜叉已经冲了上来。

    于是他迅速忘了这件小事。

    战斗持续的时间不足半日,假如摩拉克斯没有尽力避免在他们的躯体上留下无法治愈的伤口,这场战斗结束得会更早。

    萨米奇纳飞回来的时候,战场上还有最后一个力战的孩子。

    在魔神眼里那确实只能算是一个孩子,他身量瘦小,皮肤上却遍布伤痕,看起来是个久经磨炼的战士。

    萨米奇纳没有去帮忙,他就停在半空,看着摩拉克斯大约是不耐烦了,躲开了像骚扰一样没完没了的攻击,用一记拳击打中少年的腹部,让他一声未吭就趴下去,才算结束了这场没有半点看头的战斗。

    阿格雷斯已经忙碌起来,被两个同伴压榨久了的木之魔神脸上有种懈怠的麻木感,他看了一圈伤员的数量,很是干脆地掏了颗种子放进地里。

    萨米奇纳刚想下去凑热闹,他已经催生出一株形似花苞的植物,一口把在场所有伤者“吞”了进去。

    省了力气的阿格雷斯满意点头,顺口解释:“伤好得差不多,他们就能自己走出来。”

    萨米奇纳落地,很是直接地伸出了手,阿格雷斯头也不抬,又塞了一颗种子打发他。

    摩拉克斯没去问结果如何,但看这两个家伙招呼不打,一副事办完了我就该回去的模样,又只能叫住他们。

    “哈艮图斯想办庆祝的祭典,大概半月后。”他说,“你们要来吗?”

    萨米奇纳下意识扭头去看阿格雷斯,木之魔神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他仍旧保持自己平缓的、没有波动的语调说:“你这个提议,对我不太友好。”

    “这是哈艮图斯主动提出的。”摩拉克斯说,“你有拒绝的权力,我会帮你转达。”

    阿格雷斯又将手笼起来,通常情况下他那张只有疲倦的脸上很难得到任何情绪的反馈,此刻也不例外,他仅仅站在原地静了片刻,摩拉克斯看不出他是烦恼还是恼怒,但他点头同意了。

    收拾残局的事理所当然地被丢给了摩拉克斯,等他想好要怎么安顿这些夜叉时,两个同伴早就跑没影了。

    摩拉克斯平心静气地将夜叉们带回去,安置在他的领地——距离璃月港不远的地方。

    阿格雷斯的种子很快治愈了他们的伤,从轻到重,三三两两的夜叉不断从花苞里走出来。他们对现状茫然不解,又因为总有夜叉不断恢复伤势出来,摩拉克斯没有闲余一直守在那里,他叫来移霄负责后续的事宜,向夜叉宣告长居于此的守则——除了不能伤害人类外,他原本也没有什么规矩。

    那些年轻的孩子很快接受了新的生活,唯独令他意外的是,有夜叉跟着移霄主动来见他。

    那是五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其中一个他仍有印象,是那日在战场上奋战到最后一刻的少年。

    他们五个远远站着,等到移霄叫他们过来才走近,没等摩拉克斯反应过来,已经扑通跪下去。

    生有四臂的夜叉似乎是他们中年纪最长的,也当仁不让地成了代表他们说话的那个。

    “岩王大人解放夜叉一族,我等感激不尽。”他说,“我们五个不才,愿追随岩王大人,任您差遣。”

    他是有很多很多的子民要守护的,能帮他的人手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摩拉克斯望着他们中最瘦弱的那个,有点出神。

    在他没有刻意去记忆的某个久远的过去,也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胆怯地问他:您救了我,我要拿什么来换呢?

    什么也不需要。

    他回过神,将要开口拒绝他们时,移霄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拼命朝他眨眼睛。

    摩拉克斯动作一顿,又叫了削月过来带他们去休息,然后他才转头问:“为何拦我?”

    移霄晃着脑袋,头顶那对巨大的鹿角很醒目地跟着晃起来,“这些夜叉常年被梦之魔神驱使,尤其这五个孩子时常被勾动心魔,戾气难消。若论驱除梦魇的本事,我等何能及帝君,故而斗胆请帝君准许他们伴随左右,时时教化。”

    移霄想要劝说谁的时候,口才总是很好的。摩拉克斯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也默许了他的提议。

    于是半个月后他去归离原赴约,身后就多了一串尾巴。

    萨米奇纳一见就噗地一声把嘴里的酒液喷出去,他擦擦嘴巴,眼睛围着摩拉克斯转来绕去。

    “我想起来我前几天刚刚看到一只母鸡孵化了一窝鸡崽。”他伸出手指比比划划,“母鸡走到哪里,那群小鸡就跟着它走到哪里,叽叽喳喳的吵死了。”

    小鸡们冲着他怒目而视,敢怒不敢言。

    摩拉克斯通常不和他计较——他习惯一笔一笔记账再一起算——伸手拿走了他面前的那瓶酒,斟满了自己的杯子。

    归离原是一望无垠的平原,能容纳的人数不少,摩拉克斯一眼看去,除了哈艮图斯的子民,他也看到了不少来自别处的人类。

    据留云所说,这场庆典筹备了很久,为了庆祝困扰这一带的梦之魔神终于消失,也是为他们终于要迎来真正的和平而庆贺。

    摩拉克斯看见远处搭建的高台上站着尘之魔神,少女模样的魔神看向了他们这个方向,跳起来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地像是想说什么,忽然表情又凝固了。

    阿格雷斯不知几时抵达了,此刻就安静地站在不远处,冷淡地注视远处的魔神。

    那对视很短暂,就像刻意回避一样,哈艮图斯抿着唇很快移开目光,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在她身边的歌尘似乎发现了什么,低声向她询问,但她摇着头,又振作起来继续主持庆典。

    这不和的一幕落在所有魔神的眼中,萨米奇纳撇了一下嘴,“看来她不会想过来跟你打个招呼了。”

    “为什么不是跟你打招呼?”摩拉克斯顺势反问。

    萨米奇纳大吃一惊,“我跟她有什么交情吗?”

    阿格雷斯已经在铺开的草席上坐下,为三位魔神设置的席位在一处平缓的坡地上,离人群聚集处尚有一段距离。

    摩拉克斯想了想,对他身后的五个夜叉叮嘱:“不要走得太远,去玩吧。”

    在他们五个还面面相觑,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时,摩拉克斯已经跟着坐下,把自己的杯子放到矮桌中央,等着他们中拿酒壶的那个倒酒。

    夜叉中最小的女孩——她叫伐难,从兄长的背后探出脑袋,发觉魔神们的聚会已经开始,且完全没有管他们的意愿,她机灵地动了一下脑筋,拽了拽像木头一样呆立的大哥,“浮舍大哥,我们也找个地方坐吧。”

    浮舍手足无措地站着,四只手尴尬地在空气里挥舞了一下,迟钝地反应过来,“好,好,我们也别站在这里了。”

    他们没有到人群里去,浮舍指挥胆子更大更擅长交流的应达和弥怒去拿了一些食物,伐难借来了一张草席学着人们的摆放方式在地上铺开,金鹏紧随其后笨手笨脚地帮她。

    等他们也模仿着魔神在草席上坐好,好奇地尝起没吃过的食物,另一边的魔神聚会已经进入了某种激烈的阶段。

    伐难悄悄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下,眨眨眼睛,“帝君他们,在比赛吗?”

    弥怒也跟着看了一眼,忽然兴奋起来,“我知道这个,我在人类那里见过,这个叫赌骰子!”

    他很是高兴地向兄弟姐妹解释了一番新学的人类知识,最后说道:“这种游戏通常是需要拿点什么当赌注,我们也来玩吧。”

    伐难又悄悄地看了眼,夜叉们的眼力一向很好,结合弥怒的说明,她看得更明白了一点,同时也变得更加迷惑,“这个游戏……不是不能随便动骰子吗?”

    她没说完,金鹏已经自然地接话说出来:“方才阿格雷斯大人和萨米奇纳大人说话时,帝君用神力很快地碰了一下那个骰子。”

    单纯的弟弟妹妹还不明白自己目睹了什么,已懂人情世故的浮舍咳嗽了一下,不自然地说:“帝君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来,咱们也吃点东西吧。”

    伐难乖乖地听话,捧着一个甜甜的果子啃,听到不远处压不住的动静慢慢传过来:

    “什么?这局怎么又是我输?这不可能!”

    “愿赌服输,你总不会输不起吧。”

    “按照契约,该履行赌注了,你输了四根翎羽。”

    “呵呵,你们就是嫉妒我羽毛漂亮,故意下这么恶毒的赌注吧!”

    “少废话,快拔。”

    “需要我帮你动手吗?”

    “你们嫉妒的嘴脸太丑陋了!”

    五个夜叉死死地低着头,假装听不见神明们的交流。

    平原上的庆典正热热闹闹,魔神的聚会也热热闹闹,只是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魔神亦如此。

    忍痛拔了四根翎羽,变回人形的萨米奇纳死活不肯再赌,忧郁地看着他的同伴坐地分赃,各拿了两根放在身边,一副绝对不打算还他的模样。

    他忧郁地抢了摩拉克斯的酒,倒满了自己的杯子。

    伐难津津有味地啃果子,好奇的目光一直望着山坡上这个小小的聚会,她在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这个三神同盟的传说。

    梦之魔神曾嘲讽他们不过是给彼此利用的关系披上伪善的假面,伐难却觉得并不只是如此。

    那持续了上千年的同盟关系,看起来早就无坚不摧,即便与他们保持善意的魔神有那么多,可这三位之间总归有无法被介入的默契。就像现在他们平静地坐在一起喝酒,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笼罩了他们,让人不敢去踏足独属于这三位盟友之间的——

    “阿兄!”

    那个雀跃的声音像一头小鹿欢喜的鸣叫,鹿一样轻盈的少女攀上了这座山坡,又像一阵风那样卷入不能踏足的领域,无比开心地举起手里的东西,“你看我赢回来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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