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曾经，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朋友。孩子们复述了一遍这个词，眼里充满了对她的、对这句话的怀疑。

    他们怎么会是朋友呢？即使没有人问出来，她也仿佛听见了这个声音。

    那些你死我活的厮杀，不计代价地搏命相斗，在他们脚下撕裂的大地，被硝烟和火浪吞没的天空，所有一切都在向她发问：

    他们怎么能是朋友呢？

    “伐难！”

    一声高喝把她从虚幻中叫回来，围在身边的孩子一哄而散，抱着点心消失在街头巷尾。

    应达迈着轻盈的步伐走来，看看她脸上没消失的恍惚，轻叹口气，“你又在和那些孩子，讲帝君过去的事了？”

    伐难终于回过神，清醒过来的脸上有一丝羞愧，“对不住，我……”

    应达忧心忡忡地俯下身触摸她的额头，“从那回你差点被魔神残渣的力量吞没后，就一直精神不太好，还是去同帝君说一声吧。”

    伐难彻底清醒了，她冷静地阻止了姐姐要说下去的话，“不成，帝君要烦心的事够多了，何必再拿我这些小事去打扰他？我没什么事，就是偶尔想起从前，你看，这也不会让我痛苦。”

    应达犹豫地看她，最终还是点点头，“那你这些日子，再多歇歇，有事我替你去。”

    伐难笑起来，搭着她的肩膀起身，“不说这些了，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咱们的礼物备好了吗？”

    “嗯，浮舍他们正在检查呢，紧张得不得了。”

    “紧张也是正常的……”伐难刚要笑话几句兄弟们的窘态，目光瞟过街道，忽然凝固了一下。

    应达困惑地扭头，顺着妹妹的目光看见了街边小摊前站着的人类。

    那是个约莫不过双十的少女，穿着红色的裙衣，一头黑发束成高高的马尾，长发垂到腰间，发尾缀了一点暗红，从应达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柔和姣好的侧脸，眉目平和地舒展。

    她的背后也许背了一把武器，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的武器是什么。

    但总得来说，依旧只是个普通常见的人类，看打扮像行走在外的武人。

    她轻轻推了一下又在走神的妹妹，“伐难，看什么呢？”

    伐难猛然惊醒，“啊、啊……没什么，就是，就是感觉，有点熟悉……我应当没见过她。”

    “我也没见过。”应达关切地问，“要过去问问吗？”

    夜叉连忙摆手，“没事，估计是我又产生错觉了，别打扰人家，咱们快走吧。”

    她们步履匆匆地穿过这条热闹的街道，在小摊前驻足许久的少女才缓缓伸手比出一个五的数字，“也就是说，你这把匕首，要用五块铁矿石换。”

    小贩很有耐心地点头，“是，是，姑娘你是外面来的吧。你要是在咱们璃月港长住一段时间，我建议你还是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去换摩拉吧，这样拿东西来和我换，价值换算不清楚，你也吃亏啊。”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眼睛蓝得像天空的倒影，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小小的窝点，显得亲切极了，因而小贩热心地给她指明了换算的地点。

    少女从小摊前逛到一座二层高的小楼前，看了看那像花纹一样的璃月文字，掀开门帘走进去。

    将带在身上的东西铺开等着清点时，她向掌柜问道：“摩拉到底是什么？我听说璃月的岩王就叫摩拉克斯。”

    掌柜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指挥着长子去给她拿摩拉，闻言呵呵笑道：“姑娘不是璃月人呀，出去了可不能随便喊帝君的名字，在咱们这里可不恭敬。摩拉就是帝君造的钱币，你看拿东西物换物的多麻烦呀，统一用摩拉来换不是方便多了？”

    他讲得含糊不清，少女一听就懂了，“你们这个摩拉，只能在岩王管理的地方用吧？”

    “不错，要是姑娘准备离开璃月了，可以拿摩拉过来换物资，咱们老吴家做这生意几十年啦，保证不坑你。”

    她弯起眼睛笑了笑，“好，谢谢掌柜。”

    掌柜溜达到柜台后，又点了一遍摩拉的数量，提笔在账本上记下来，写到最后才想起来，“姑娘叫什么？”

    她张了张嘴，仿佛下意识要说什么，最后也只是保持笑容，说了一个璃月风格的名字：“朱妤。”

    好几日挖的矿石、摘的药草、还有猎来的狐皮，换来了不足两千的摩拉，也得亏掌柜看她初来乍到，才愿意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换成摩拉。

    饶是如此，朱妤拎着钱袋走出来的时候，忍不住又晃了晃，感受一下手里的重量，又想想她刚刚看见的物价，双眼一时放空。

    『我觉得我在这里住不了几天，就得露宿街头了。』她在心里说。

    另一个声音从她心里冒出来：『呵呵，我就知道，奸诈狡猾的摩拉克斯，就是这样的。』

    朱妤没去管它说什么，她认真想了想接下来的行程安排：『这一带都是岩之魔神的领地，摩拉带着是要方便些，就先这样吧，我们要往山里走，还是得要一匹马更方便』

    她又逛到了另一条街上，这片被岩王统治的土地很繁荣，也很安定，即便是外来的旅客审查的力度也不严格，可以任由她大街小巷地乱逛。

    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从魔神交战厮杀的这千年来，任何人都知道岩之魔神是如何击败一个个麻烦的对手，直至离胜利最后一步。到了这最后关头，残存的魔神已经放弃了与他正面交战，带着所剩不多的信徒隐匿起行踪，这片土地已经有十几年没再受到战火侵扰了。

    她逛到了集市，迎面扑来的味道并不好闻，朱妤面色如常地从行人间穿过去，看见了卖马的商贩。

    一见到那匹被带出来展示的马，她的目光就黏在了上面。

    看看那光泽柔亮的皮毛，看看那矫健有力的四肢，再看看它明亮有神的大眼睛。

    它也看见她了，它的眼睛闪动着好奇温顺的光，就像她一见就喜欢上它一样，这匹马是不是也——

    “姑娘喜欢我这匹马，要不要骑一骑试试？”商人笑眯眯地伸手一比，“不贵，只要两万摩拉。”

    啊，好的。她飞快地收回视线，心如止水地回答：“谢谢，我再看看。”

    然后她后退两步，在马震惊、失落、遗憾的目光里，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

    心里的那个声音又悄悄冒出来：『喜欢就买呗？』

    她也悄悄地回答：『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啊。』

    那个声音不说话了，朱妤走出了集市，深呼吸了几次，平复好心情之后，她决定再去别处逛逛。

    虽说璃月港繁华，但总觉得今日的人们有些过于躁动，是因为今年的最后一天也要过了吗？跨年确实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可是璃月人看重的是他们的海灯节，不应该这么在乎才对。

    又转过了一条街，她看见人群在汇流，他们朝着更远更高的地方走去，朱妤脚步一错，自然地混入人潮。

    人们在汇集，他们沿着石阶朝上，各自穿着最体面的一套衣服，脸上带着默契而兴奋的笑容，有序地涌入高台上的一片空地。

    在正中央的位置摆放着桌子，盛满了精致的食物和水果，盛装的老人庄重又肃穆地站在那里。

    所有人安静下来，黑压压的空地上没有人声，朱妤退到最后面，在心里小声说：『他们看起来在祭祀，今天好像是重要的日子。』

    那个声音平平无奇地回答：『哦，今天是摩拉克斯的诞辰。』

    『……啊？』

    『今天是他在几千年前诞生的那天，这个年的定义是人类用365天当成一个巨大的轮回计算时间，所以……』

    『我不是听不懂诞辰的意思！』她懊恼地打断了这番话，『我是说，他会降临吗？』

    那个声音卡顿了一下：『……可能会，先走吧，不想看见那家伙。』

    她应声要往后面退出这里，却听见前面传来了欢呼：

    “吉时已到，恭迎帝君！”

    狂风从四面八方卷来，让她下意识闭了闭眼睛，睁开的时候她看见有金色的、太阳一样的光芒刺破了云层降落。

    最先出现的是祂的鳞与爪，随后是修长的躯体，祥云一样的尾巴震破乌云，于是天光倾泻而下。

    祂在万众瞩目的光辉下降临了。

    黑压压的人群跪伏下去，跟随最前面的领首高呼：“贺帝君四千岁大寿，惟愿帝君千秋万代，与天同齐！”

    朱妤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那个醒目的异类，她没有跪下去，也没来得及退走，于是场上唯一站着的女孩，成了神明眼中的存在。

    祂看见她了。

    心里的声音骂了句脏话。

    意外的，她并没有恐惧，在那双看似不含感情的双瞳里，她看见了岩石一样稳固安定的光芒。

    这就是龙。她想，比我想象的还漂亮呀。

    于是她笑了起来，在祂的注视下无声地送上了祝福：

    『祝您长寿无忧，岩王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