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三)

    钟离自认为,他是一个很尽职的魔神。

    从过去到如今,作为摩拉克斯所度过的漫长岁月中,他经手过无数份『契约』,没有一件是未曾圆满完成的。

    即使璃月的先民祈求他处理海中的魔物,不擅长精细活的岩之魔神依然用岩石般顽强的精神力支撑下来,哪怕留下了厌恶海鲜的后遗症,也照样为这份『契约』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但此时此地,他忽然对自己达成『契约』的能力产生了动摇,并且开始深刻地认识到萨米奇纳这份看似平平常常的『契约』之下,掩藏着对他的汹涌恶意。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小吏是猜不到面前这个毫无表情看着他的青年在想些什么,只顾翻了翻手里的册子,照着念了一遍:“朱妤,年满十八,外来冒险者,非璃月港本地人士,现租住于璃月港吃虎岩金角巷六号小院,因参与当街斗殴致三人受伤,现拘于刑事堂班房内,这是你的同伴没错吧?”

    钟离本能地想要皱一下眉,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仍然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从他接手起照看契约对象的责任起,需要他看护的少女其实不需要他过于操心。

    她似乎有着很好的独自生活的本领,虽然刚下山时身无分文,但只是两个月过去,就迅速依靠接取总务司的任务攒了一笔钱,在璃月港里租了一个暂居的地方。

    完成任务时钟离是不会离开半步的,任务得来的报酬全都被她平分成两部分,既不会少他一块摩拉,也不会多给他分半个子,公平得颇有璃月人的风范。

    在签好租房的契约之后,连轴转了两个月的少女才松了口气,表示要休息几天顺道布置一下新家,至于钟离打算干什么则请他随意。

    ——他同样租下了一个院子,就在紧挨着的隔壁。

    按常识和钟离这段时间对她的了解来说,她这么独自待在璃月港里,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因此削月传来讯息说有一件紧急的要务需要他亲自处理,钟离稍作斟酌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他没打算久留,实际上也只是待了一天,或者说只是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

    就这么短短一天里,他稍微挪开注意的片刻,就出事了!

    他跟着小吏往班房内走,隔着两边的铁栏走过去,每一个隔间里都挤着五六个喝酒闹事、小摸小偷、缺斤少两、倒卖诈骗的犯人,坐在铁栏的后面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相比于这群糙汉,差役对关进来的女孩子态度要好不少,不仅给了她单独一间房,房里也整洁了很多,甚至有一张木床可以睡觉。

    朱妤就这么坐在牢房里唯一的家具上,显得格外从容、格外淡定、格外冷静,她甚至有闲心从垫床的稻草里抽几根出来编一只蚂蚱!

    编好之后她又开始测试蚂蚱的弹跳力,将手指往它背上用力一按再松开,蚂蚱就跳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越过铁栏的间隙,一头撞在来人的腿上,滚到地上不动了。

    钟离低头看了一眼那只蚂蚱,再抬头看她,毫不心虚的少女还冲他挥挥手,好像不是在牢里而是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跟他打招呼。

    “我只出去了一日。”钟离说道,“只有一日,仅仅一日,昨日未时离开,今日辰时回来,只是一夜的时间。”

    朱妤歪歪脑袋,“你为什么要强调这么多遍?”

    “事情的缘由为何?”

    “嗯……大概是,见义勇为?”

    “还挺有侠义之风的。”带路的小吏评价了一句,“下回别见义勇为了。”

    小吏只是领着他来看一眼,看过之后又领着他出去了,钟离最后看了朱妤一眼,她依然在那里坐得很安稳,并且又抽了几根稻草似乎打算再编点别的。

    走到班房外,这个管着囚犯事宜的小吏才开口:“要说见义勇为也不算错,本来也和她没关系,起先是几个采药人和一个小姑娘在路上起了争执还动起手,打小孩本来也不对,你这同伴从旁边路过就帮了忙。但她帮忙把几个采药人按住后,那个小姑娘就拿出了石灰粉冲着他们撒过去。”

    他说到这里点点手里的册子,“好在她力气不大没准头,只有三个倒霉鬼中招,撒进眼睛里的不多,大夫还在给他们治。但恶意致人伤残,性质就不一样了。”

    钟离默不作声地听完,肩膀才稍稍放松下来,至少他不需要在违反自己定下的律法和履行另一份契约之间为难。

    钟离迅速回顾了一遍璃月复杂的律令条款,才开口:“恶意致残和她无关,当街斗殴最多拘留五日。”

    小吏有些惊异地看他,“你还挺了解的嘛,不错,再过三日这姑娘就能出来了,你到时来接她就是了。不过另一个小丫头么……”

    他又翻了翻手里的册子,点了下另一个名字,“她就没那么容易了,且先看看伤者的眼睛治不治得好。虽然年纪尚幼,可行为过于恶劣,咱们岩王爷定的规矩,犯了罪是不管年纪大小都要受罚的。”

    “这场斗殴的起因究竟是什么?”

    小吏皱一皱眉,大概看他算相关人员的份上还是说了,“不知道,那几个采药人只说是他们一起采药,那小姑娘嫌分到的钱少了,又恶言恶语,他们才动起手。而她本人倒是什么都不说,像只刺猬似的,碰她她还咬人,可凶了。”

    *

    钟离耐心等了三日,第四天早上又早早地到刑事堂提人。

    在牢里待了几天的朱妤看起来依旧精神奕奕,坚持不懈地站在小吏的桌前追问他一连串问题。

    一脸生无可恋的小吏一见他的身影,连忙招手,“快快快,赶紧把她拎走!拎走!”

    钟离停下来,倒没有真的伸手把她揪过来,他只是喊了一声:“朱妤。”

    喋喋不休的少女闭上嘴,回头来看了看他,将撑在桌上的双手收回去,默不作声地走出来。

    钟离等她走近了才转身离开,他不发一言,走得也不快,但朱妤三两步追上来,还是侧过身看了看他的脸色,“你生气了?”

    钟离停住了,他转过身来,将初升的旭阳挡在了背后,也在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那张俊美的脸就笼在这片阴影中,模糊了五官的轮廓,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睛平淡地投下视线,方孔的眼瞳一时明亮得近乎妖异,仿佛非人之物。

    哦,确实生气了。朱妤想,除此之外她还额外多想了一点,并很不在意地笑了笑,“好吧,虽然不知道你生气到底是为什么,先不提这个了。那个孩子还被关着,我怎么说他们都不肯放人,还得想想办法。”

    钟离看了她半晌,才稍稍敛下眼睑,令目光不再显得慑人,平缓地回答:“她在璃月港内伤了人,就要接受璃月的律法裁决。”

    “我没打算让她逃避应当承担的责任,只不过这事总感觉有些不对。”朱妤认真回答,“我那时路过听见了一两句,那孩子朝他们要东西,他们不给,多半因此才起争执。”

    “你是想说,此事起因是那几个采药人?”钟离的语气带着淡淡的疑惑,“若是如此,为何她不为自己辩解,亦不向旁人求助?”

    朱妤没有直接回答,她稍微停了一下,把话题带到另一个方向,“你有去见那个孩子吗?”

    “……不曾,有什么问题?”

    “她衣服上的纹样是青云的图纹。”

    “青云……”钟离重复了一句,“是她们?”

    “没错,你应该也知道,青云人是木之魔神阿格雷斯的子民。”朱妤说,“无论事实如何,那位魔神最后是死在璃月这里,那个孩子或许憎恨岩神。”

    *

    其木格感觉到寒冷。

    尽管这是个蝉声聒噪、热气习习的夏夜,她依然感觉到无法自抑的寒冷。

    当她试着动一动时,又牵扯到那些人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口,淤血堵在一起,凝成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一点轻微的动作都会激起疼意。

    ——被抓进来的时候也有人凑过来想查看她的伤,但其木格奋力挣扎,一有机会就抄起手边所有东西攻击靠近她的人,最后就没人再管她。

    但那些卑鄙、野蛮、可恨的男人,她咬了咬干涩的嘴皮,为自己那时发力不准而感到懊悔与遗憾,随之而来的又是深深的痛苦和悲伤。

    就算给了他们教训又怎样,她的东西已经拿不回来了。

    她苦涩地想,阿格雷斯大人不会原谅我的。

    这既是对她大胆妄为的惩罚,也是她不听从“姐姐”们告诫的报应,哪怕她想握紧双手向挚爱的神明告祷,也会想起他已经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其木格最终还是换了个坐姿,她忍着疼将腿蜷缩起来,用胳膊抱住膝盖,把全身团在一起,试图把所有令她痛苦的事隔绝在外。

    屋外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喧闹,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两扇正对着的木门突然打开了。

    明亮的天光尽情挥洒进来,覆盖了火把和蜡烛微弱的光亮,那抹绯色在日光里有些扎眼,其木格抬头的第一眼就扎在她鲜艳的裙子上,然后才缓慢地抬起头,动一动她因为被关押了几日而混沌的大脑。

    走进来的是个少女,一身明艳的红裙子,偏又打扮得很利落,露出的一截光洁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项链。

    像是一只展翅的鸟。她看了一阵才辨认出来,随着那个少女走到她面前弯腰,那只鸟也靠近来,又好像随时要凌空跃起。

    “久等了。”这个少女用一种自顾自熟稔的语气和她搭话,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你的宝物,收好吧。来,我们出去吧。”

    其木格的视线在她的掌心凝固了,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看着那枚静悄悄躺在那里的木雕羊角。

    那是一个玩具,也是一件礼物。

    因为她那么大声地坐在地上哭嚎,任凭“姐姐”们怎么哄都停不下来。于是令人敬畏的魔神痛苦万分地从屋里挪出来,张开血盆大口一咬——把她叼起来放到了背上,绕着森林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因为这新奇的体验终于破涕而笑。

    那当然只是一个玩具,灌注了一缕微不足道的力量,但插进地里就能令周围的种子催生发芽,就是在大雪覆山的冬天里,也可以让她催生出一朵花来,把它连着盆一起放在屋子里最暖和的地方,变成整个冬天里唯一鲜活的点缀。

    仅仅是这样的用处而已!

    其木格需要在得到一个惨痛的教训之后,才会意识到在她眼里只是用来怀念和珍藏的玩具,还有更多重要的价值,重要到任何一群人都可以不择手段地抢过去。

    她擦了一下眼睛,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才急切地把它拿回来,紧紧握在手里。

    那个少女低着头,伸手托住她的胳膊稍一用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用手轻轻按着她的肩膀,带她走出去。

    其木格看见屋外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和一个正跳脚的小吏。

    后者急得快要蹦起来了,见了她们就大声嚷嚷:“姑娘我叫你祖宗行不行?要给这孩子多少补偿都成,我们什么都给,可这东西真不能给啊!岩王爷年前就下令了,凡是与魔神有关的东西都是危险物品,为了大家的安全,这必须得回收,得交给削月筑阳真君封存的,真的,我不骗你!”

    其木格攥紧了手里的木雕,恶狠狠地瞪他,决心除非杀了她,否则任何人都不能再夺走她手里的东西。

    身边的少女说:“抢小孩子的玩具是不对的。”

    “我没抢啊!我这不是跟你讲道理吗!再说了它也不是玩具啊!”

    “可是,它只能用来种一朵花呀,不是玩具又能是什么?”那个少女又说,“一朵花会有什么危险么?”

    小吏说不出话来,可怜巴巴地扭头看看那个青年,仿佛期盼着他能说一句公道话。

    “你看他也没用。”少女又飞快地说,“我又没叫他帮忙,这是我自己拿回来的,他从头到尾没出一分力,没权利发言。”

    青年沉默地看一看她,再看看可怜的小吏,最后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小吏心如死灰地接受了现实。

    其木格恍惚地跟着她出去,办好了一些看不懂的复杂手续,才走出了这个关了她很多天的地方。

    这时那个少女才揉一揉她的额头,笑了笑,“好啦,以后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我叫朱妤,这是钟离,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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