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在如今朝堂三分大势中非要分个高下，怀国公府有尊权，文顺伯府有宠势，这两姓自先帝起就不太对付，汲汲营营将女儿送入宫中，奈何先帝在位六十余年，到如今的陛下登基已经年近不惑。
于是文顺伯府的嫡女丁安雪没活到今上登基，倒让怀国公府的庶女范向彤得了后位。
范家得了皇后，丁家失了皇后。
即便如今后宫中最得宠的还是丁安雪的小妹丁兰，但那皇后之位就如同遮不住的日头，文顺伯瞧一眼便觉得如鲠在喉。
这两姓确实为永光帝登基出力不少，但他们乃勋贵传承，如今也正是夺嫡的主力军。
而另一分势力褚家，不靠姻亲不靠祖势，他成驸马之时与永光帝还算不上熟识；而当公主去世，永光帝非但没有忘记这位不起眼的姐夫，反而任命其在御史台，短短五六年，从御史中丞一跃成为一国宰相。
这不仅彰显他的能力，也代表皇帝对他是多么的信任重视，他既不站位也不主动结交皇子，只忠心于永光帝一人，纯臣之势势不可挡，年初的向荣王一案，波及了大半朝堂，怀国公府和文顺伯府甚至都掺和到后宫，唯他褚志柏片叶不沾身。
一句“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恐也太轻飘飘了些。
可想而知，褚母的寿辰将是多么笙歌鼎沸热闹非凡，贵人亲朋、同僚邻里，怕是只要能沾点亲带点故，都要去相府的门槛试一试，只是宾客如云的生辰宴上不知有几人是为诚心祝寿而来？
褚凡起了个大早，今日是祖母的寿辰，来宾贵客众多，容不得半点差错。
一切就绪后准备去祖母院中，但还未跨出院门就听见西边小院的哭闹，声响并不小，恐临近的前院边墙外都能听见。
他眉头一皱，询问身边的大丫鬟，“典儿，出了何事？”
典儿不敢抬头，“回少爷，是二少爷吵闹着要去前院花厅玩耍，梦姨娘正哄着呢。”
“怕是那贱人教褚健做戏呢，人如其名子肖其母，总喜欢犯贱。”
典儿的头愈发低，两手紧握在前不住发抖。
褚凡冷哼一声，“这日子想出来搏名，不过是搏出去一条命，真是又贱又蠢。”
“可要派人去劝一劝？”典儿小心翼翼地提醒。
褚凡却不在意地摆摆手，往前厅走去，“今日父亲不会任由她胡来，我若是去掺和又要被扯下一块肉来。”
“是。”典儿紧跟其后。
时辰还早，宾客未至，府门前有管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褚凡先去祖母院中请安贺寿，父亲褚志柏也在。
“祝祖母万寿无疆，福乐安康！”
褚凡行之大礼，“孙儿特地亲自去大觉寺跪拜四十九日求了一尊玉佛，以期保佑祖母无病无灾、儿孙满堂！”
戚氏今日穿着福寿纹红袍，金线抹额搭着金簪金坠，好一个喜气洋洋又富贵荣华的老人，但她的脸庞并不如其他贵妇人那般丰腴平滑，许是年轻时愁苦太多心力交瘁，导致皱纹如沟壑，使其即使开怀之笑也显得苦相。
褚凡进府不过四年，他与褚志柏和戚氏算不上多熟，但也知道这娘俩从前的日子不好过，他的生父曾给他讲过当年褚父宠妾灭妻的荒唐事，想必他那便宜祖父没干过什么人事儿，不然褚志柏如今也不会把褚父圈在府中西北处禁院，任何人不得擅自前去，对外说是养病，实际上就是变相的软禁。
所以说啊，只要有了权势，哪怕是父亲的仇也能报了。
戚氏听到儿孙满堂这样的祝福她显然更加高兴，连说了三个好让褚凡起身。
褚凡又转身向父亲请安，“父亲也安康长乐，万事亨通。”
褚志柏满意地点头，“凡郎，今日也要靠你多给为父分忧啊。”
“都是儿子应该做的。”
祖孙三代闲话几句后就有管事前来唤人，“老爷，太常寺陆大人的马车到了。”
“这么早？”
褚志柏应声，褚凡就自觉地站起身，陆少卿的身份还用不着褚志柏亲自去迎。
父子俩起身告退，父亲去宴客厅坐等，儿子去前门站迎。
褚凡保持着迎来送往的标准姿态，恰到好处的微笑到后来也略有些僵硬。
“冠军将军府奚夫人携二女前来贺寿——”
奚望她们算来得晚的，按理说她们应该早来些时辰，但王玮然向来不注重这些莫名其妙的礼，总之不会迟到就是。奚望好不容易参加此种宴席，当然也是看在刀娘也就是涂娃会到褚府表演的面子上。
“奚夫人。”
褚凡先与长辈问礼，又颇有些熟稔地勾唇，“奚大小姐肯赏脸过府真是褚凡的荣幸。”
奚望瞥他一眼，花言巧语装模作样，他们拢共见面不超过五次，装什么亲近呢，关他褚凡什么事。
见他又要冲小妹说些有的没的，她直接拉着奚硕就往里去，不仅没有回礼连眼神都没留。
奚硕有些无措，抱歉地向褚凡屈膝颔首。
王玮然不在意地笑笑，但还是得面子上过得去，于是不咸不淡地向褚凡说道：“我家大姑娘不懂规矩，让公子见笑了。”
褚凡哈哈两声，“奚大小姐是真性情。”
褚府没有女主人，这些年府上招待女宾都是靠皇后赐下的青晗姑姑操持，两人寒暄毕，站在一旁的青晗领着奚家女眷往园子里去。
王玮然本来走得悠哉闲适，猝不及防听见门房上报怀国公府和文顺伯府的马车已至临街的消息，赶紧加快脚步，她才不想被殃及池鱼。
范家丁家的人到，褚志柏是要亲自来迎的。
如今夺嫡之局初现端倪，最有利的两位人选——即将弱冠的四皇子魏祚和五皇子魏礼。
四皇子乃德妃之子，外祖程家与范家向来一个鼻孔出气，范家本拥有的筹码昀亲王魏祈暴毙，此后自然退而求其次到了四皇子身上；五皇子也有不少人押宝，虽说柔妃母家势力普通比不上德妃，但为人聪慧仁爱，在前朝以及百姓之间的名声比四皇子更有利。
丁家当然不会选择四皇子，但他也未站队五皇子，原由是丁妃有子——年仅十四的七皇子魏祥。
但其年纪尚小，还未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都说长幼有序，而哪怕不论年龄，有时候先后之道也很重要，四五皇子早已开始发展拥护自己的同盟，而七皇子只独独一个文顺伯府，即便丁家如此盛宠，魏祥夺嫡也并不被多少人看好。
而褚家中立，三方虽有政见不和，但与褚志柏关系还算融洽，褚家之势无疑是他们想要拉拢交好的头等选择。
“范兄，好巧。”文顺伯丁炎率先与范向盟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范公爷特地跟着我们丁家后面来的呢。”后面这句夹枪带棒，并没有多友好。
范向盟不与他争嘴，仿佛没听出对面之人的弦外之音般问候，“丁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勤快。”
褚志柏给褚凡一个眼神，得到指示的褚凡立马迎上前笑露八齿，“范伯父，丁伯父，一路辛苦，快快请进！祖母和父亲一早就盼着你们来，龙泉尖芽业已备好，今日人多事杂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晖儿，瞧瞧人家这气派这处事，多跟你褚兄弟学习学习。”
这是句老生常谈的客气话。
“丁晖兄弟文韬武略样样拔尖，凡才是该朝之看齐。”
褚凡赔笑，他的嘴最是甜蜜。
虽说明知是场面话，但丁炎仍旧很受用，谁会不喜欢自家儿子被夸赞呢？更何况丁晖在丁炎眼中确实就是如此优秀骄然。
而范向盟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吹捧暗褒，只是朝褚凡点点头。
儿子卑微，老子自然就要傲气着，褚志柏与二位往寿筵正席上去，一路闲话园中风景，好似真是交心君子友。
小辈们落后一步，怀国公府的几位在前，由世子范正明领头，范波不喜丁晖褚凡，自然紧紧跟着自家兄长。
丁晖与褚凡并排走，褚凡方才还意外丁晖没有回嘴刺他，结果这下离长辈远些照样开始冷嘲热讽，“我说你给刀娘的景置好了吗？别到时候还比不上在春山外的效果，徒惹一番笑话只会让你主人家不高兴。”
虽说褚凡如今确实是仰仗褚相才能过得非一般体面，但一句“主人家”将他比作奴狗，实在是过分了些。
褚凡右脸的肌肉因为过分用力而抽搐一下，后槽牙紧咬的褚凡冷冷出声：“恐要让丁公子失望了，一切都会正正好。”
“是吗？”丁晖撇嘴，不屑的话还未出口，就被身后的女声打断。
“不过一个野丫头的刀舞也值得你们如此大费周章？”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丁晖的亲妹妹丁照，这般用轻飘飘但又尖利，且高高在上的语气说话的只她一人。
“也罢，你能见过多少好东西？”这不是暗讽，这是明嘲，“不过你祖母肯定也知道指望不了你能拿出多么高尚雅致的东西，一个乡下野汉也就这点能耐。”
褚凡停下脚步，神色晦明，丁照毫不在意地从自家兄长和褚凡中间直穿而过，璨霞云锦拂过褚凡侧臂左手背，真如一朵飘逸奢侈的云，从不为大地停留。
他再抬头，只能看见丁照黑发之上金镶红宝的头面，而耀眼地不只是宝石金闪。
“阿照你没看见我还站这儿呢吗？走到兄长前头算什么规矩！”
丁晖啧了一声，颇有些不满，但也并未多较真严厉。
丁照在同辈之间从来没给谁留过面子，哪怕那人是亲哥，“自己腿短还嫌别人走得快，真是好笑。”说完还轻哂一声。
丁晖拿她没法，也就只能再不满一啧，快步上前与妹妹并肩。
丁照见她身旁之人变成了丁晖，嫌弃地偏头，冲褚凡身后唤道：“丁晓，白日做痴梦呢？以为自己是朵花要扎根在这条路上了？”
顺着她的呼唤褚凡这才注意到身后的小姑娘，她好像真是刚从发呆中回过神，没心没肺地冲丁照傻笑，“二姐总是这么聪明，刚才我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朵花！”
边说边提裙小跑几步到丁照跟前。
明明对话如此亲昵自然，但没人会觉得她们是真的平起平坐，不论是丁晓身上简单普通的布料首饰，还是她永远落后一步的卑微姿态，都彰显着她们身份的差别。
丁家儿子多女儿少，庶子多得褚凡都没见全过，而嫡女只丁照一人，庶女也只有个丁晓，或许正因为如此，丁照出席宴会才总是带着唯一的庶妹。
至于这丁晓是真单纯还是装天真，褚凡看不出来，不过不论哪一种，都不过是丁家庶女生存之道。
褚凡几无可闻地轻笑一声，又走到了丁晖身旁，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为他们介绍府上的风景亭台。
他们都说他没脸没皮，褚凡深以为然。
脸面能做什么用？他若是靠脸面过活，恐怕早就在褚府死上千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