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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花市灯如昼 2

    昨日他和秦娘子亲密无间地离去,今日却吊影自伤地回来,定然是情侣之间起了冲突。阿蛮很快反应过来,微笑:“三公子难得有对酌的雅兴,不如,我将埋在花园的桂花酿挖出,陪着你们兄弟慢慢饮。”
    小泥炉的炭火烧起,嫣红的火苗映着泡沫浮动的琥珀液体,馥郁的酒香缓缓在室内升起。
    女主人侧坐案头煮酒,浅酌则止,两个男子却默然无语,一杯接着一杯地对饮。
    阳光不知在何时变成浅淡金色,仆妇在庭院刷刷地清扫积雪,声音断续,反衬着一室奇异的安静。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陈少歧数杯下肚,忍不住慨叹:即便在诗仙所处的盛唐,也难得世道清明,还好世上有诗酒,有好友。
    阿蛮奉上早点,春风般的笑意,温暖了这岁暮寒天,侵霜客袖:“丁香馄饨,汤是用我从松枝扫的雪水煮成,藏得一整年,去了土气的,你们不可辜负。”
    “空腹饮酒伤胃,多吃点。”陈少歧深知好兄弟不会主动提及心事,逼他吃得半饱,才借机发挥:“腊雪甘冷解毒,不知这香汤可能解得你心中烦忧?”
    岳霖视线落在露台的松木栏杆,经年日久,漆痕已破旧斑驳,新雪堆砌,却梨花般洁白。
    犹豫良久,声音低不可闻:“我,昨晚,失手刺伤了她。”
    一言既出,陈少歧惊得跳起,阿蛮掩嘴惊呼:他的武功早到收发自如的境界,若非心乱之极,绝不会错伤他人,何况,那是他恨不能捧在掌中的女子。
    “她乃秦贼亲骨肉。”岳霖混乱的思绪,本在雪风的侵袭和好友的陪伴中渐渐恢复,提起与秦乐乐的恩怨,又免不得一阵波澜起伏。
    凛冽的冬晨,酒香袅袅地随轻烟四散,男子低沉磁性的声音,透着不同寻常的哀韵。
    当说到少女万念俱灰地扑向长剑,他的语意几近哽咽,那张凄美绝伦的脸,那双泪水盈盈的眼,从不间断地浮现在脑海,让他无论如何,不愿,不舍,也不能,将这楚楚堪怜和格天府联系。
    “她真的,是秦贼的嫡孙女,她为什么,为什么?”难以为继,只无奈而悲伤地低喃。
    陈少歧专注地倾听,眼神伤感,最后拍着兄弟的肩,长叹:“你不糊涂,自然懂得祸福无门,忠奸无种的道理,只不过事发突然,难免一时转不过弯。”
    祸福既无门,忠奸岂有种?赵构昏昧,齐安郡王却正直明识,不惜舍了身家性命去维护父帅;秦贼奸狡贪权,秦望舒却清举高洁。
    岳霖的深眸现出无边黑洞:“我不恨乐乐,我只是,难以接受,尤其,想到父兄阿娘和被牵连的将士们。”
    “三公子此言差矣,你父帅通达权变,胸襟如海,生前曾数次释俘纳降,招安敌将,怎会容不下区区一个女子?何况,乐乐小小年纪便丧母失父,长大后对你情深爱重,我看,你父帅在天英灵,只会加倍怜惜她。”阿蛮以女性特有的视角开解并提醒。
    此话如醍醐灌顶,猛然洗去岳霖心中的羞耻之感:义父曾说,谁也不能选择遇见的人和事,而德行和智慧,体现在待人接物的方法。
    当年大兄和二哥的阿娘与人私奔,父帅纵然气愤,却依旧在她与后夫困顿潦倒时慷慨救济。
    眼前不禁模糊:父帅真正做到了仁爱礼智信,但世道颠倒,人心幽微,容不得他的忠勇和高义。
    陈少歧为兄弟添杯的同时表示理解:“你我皆非圣贤,先站在自身立场也是常情,安顿好自心,才有能力去体察他人。”
    各自立场。岳霖心中苍凉之极:我骂秦桧奸贼,昏君却大肆褒奖他德可格天;我责金庭侵宋狼子野心,叶家杭却定以为他阿爹一代明君,威被天下。
    视线流过阿蛮优美精致的眉目,暗忖:她的先祖来自龟兹,曾说我汉族引以为傲的大唐伟业,于她母国和高昌焉耆等西域小国,却是永久的耻辱和悲伤。
    忽然间倍觉惶恐:我长在开国府,不曾体谅过乐乐生为奸贼之后的痛苦,我在为汉唐强盛深感荣耀时,也不曾悲悯过弱小民族的屈辱。
    孔子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慧海师开示真正的仁慈是毫无私心的成人之美。
    我幼受庭训,少读诗书,道理全明白,心里为何,依旧却对乐乐来自格天府挖掘一道跨不过的鸿沟?
    阿蛮瞧他沉吟不语,脸上神情不停地变幻,试探道:“要不,午后,你我一起去探望乐乐?”
    她刚才婉言责我不曾推已及人地为乐乐想过,倘若,我因出生被人怨恨咒骂,连以心相许的爱侣也不容我,我定然痛苦绝望,说不准还会自报自弃,干脆做出一些坏事来报复。
    想到此处的岳霖不禁愣愣地打个冷颤:乐乐她聪明绝顶,纵情任性,若真的做起坏事来,再加一个叶家杭,可不得了。
    低头片刻,方道:“阿蛮言之有理,我,不知,可否请求盟主她老人家告之望舒先生的线索?”
    陈少歧听罢拍案而笑:“正是,帮她找阿爹,还可趁机拉她反水,气死秦桧那厮,不战而屈人之兵。”
    得到的答复却是说不出的酸楚和失落:“如此重大变故,我与她,相见难,别亦难,还是各自冷静为好。”
    深谙人情世故的阿蛮听懂了弦外之音:他牵挂着乐乐,但眼下心结未解,不知如何自处,以及如何与她相处,是以,便想借她阿爹的事去慰藉她。
    几人又商谈半晌,岳霖才回到吹花小筑,意外地发现,方朴和陈德义正在客厅等候。
    一番问礼寒喧,方朴说明来意:小还庄的乡亲听说三公子终于开始过年,便推举了几位古稀老人来看望他,为了方便,大伙请公子到朴园共贺上元节。
    不曾说出口的是,姐姐方氏借口照顾老人,带着红莲也住了进来,好给女儿和意中人的相处创造机会。
    刚巧陈德义担心小筑的安全防护,说准备将院墙加固修整,两人一拍即合,异口同声地劝岳霖离开小筑,搬到朴园暂住。
    岳霖面无表情地听,心里分不清是喜是悲,是甜是苦,也不深想,只下意识地回答:“但凭两位先生做主。”
    吹花小筑的每一寸青砖,每一处翘角,每一扇轩窗,都是她的巧笑嫣然,罗衫翩跹。黄昏离开小筑时,忍不住地回望。
    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鸟儿,飞过清雅如画的院门,落在盘根错节的古树枝头,鸣声清越,却又凄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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