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小小的偏院挤满了人,穿着东宫宫人服饰的和坤华宫宝兴殿的各半。不过东宫过来的都是眼神锐利的太监嬷嬷,而坤华宫除此之外还有小宫女。

    方峦进带了人进去,东宫宫人主动让道。坤华宫的本还不服气,扫一眼他后面的梁玉后尽皆没了气焰,跟着退步让出路来。

    为方便查案,此次将主屋设为灵堂,停放着灵柩。棺盖掀开着,以便探案官员前来查看。

    上次来时是晚上,烛光昏暗看不甚清。此次前来午思方才发现屋里竟有神龛,不知供奉了哪路神仙,炉里尚还插着没有燃尽的香烛。因着停灵,神龛被挪到了屋子角落。房间当中一口偌大的棺木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唯独一人除外。跪在灵堂的宫女名唤雨茭,是和云萍一起跟随傅常在进宫的。她独独留意到了午永对角落的凝视,轻声说:“常在前些日子颇不顺心,便置办了那物。原想着它能带来好运,谁知……”谁知事到如今人都没了。

    午永道:“谢谢姐姐解惑。”暗想皇上对傅常在也颇为宽容的,不然这神龛早就被人搬走。

    “你真心待常在好,我看在眼里。”雨茭:“若非你说常在并非自缢,怕是逃不过自戕的罪名了。”

    这时刺耳的哭喊声打断了二人的低语。姚嬷嬷一进屋就哭天抢地,扑在旁边太师椅旁的地上嚎叫着:“傅常在你死得好惨啊,贵妃娘娘怜你年纪轻轻没了性命,吩咐过要给你好棺材好陪葬,你大可以走得安心了!”

    雨茭气得发抖。她眉目柔和平日说话轻声细语,此刻的声音却尖利而又愤怒:“姚嬷嬷你莫要装腔作势了。平日里你身为奴才却处处欺负常在,现下倒是开始装好人了?你在常在的灵前还要这样,是生怕常在不折转回来训斥你么?”

    前来吊唁的女子们看好戏一般地窃窃私语着。

    姚嬷嬷顿时哽住,也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屋里真的变凉了,她脊背发寒一个字儿不敢再说。

    方峦进带着小午子在傅常在灵前揖礼,又让午永把屋里假惺惺捏着帕子擦眼角的后宫妃嫔都请了出去,只留了他们一行三人外加姚嬷嬷和雨茭在,这才上前认真查探尸身。因着娘家势力和其身份使然,尸体旁放置了大量的冰块,以保证炎炎夏日里不至于快速腐臭。

    这样做本是好意,其实更加增添了办案的难度,导致很多细节推敲起来会有时间上的差异。

    两人先去看了傅常在的发间,遗憾地发现她头发上的花瓣碎片已经烂成了黑泥,辨不出本来模样。

    “那天下午明贵妃把傅常在叫去训斥,具体说了些什么?”方峦进边查验其他位置边问。因尸体没有发臭腐烂且未到散发尸毒的程度,便没有用鼻塞和香木,只戴了手衣。

    姚嬷嬷偷偷摸摸觑了梁玉一眼,期期艾艾道:“也没什么,就是看不惯她大呼小叫而已。傅常在房里有个宫女前一晚没回去,第二天一早她就开始闹着四处去寻,还吵到了贵妃娘娘午后的歇息,这才唤去略讲了几句。”

    方峦进直起身扭头看她。

    此刻姚嬷嬷被梁玉紧盯着没敢抬眼,自然不知道方大人望过来。午思瞧见了,帮忙解释道:“当时不见了的是云萍。”

    方峦进了然:“那个坠下假山的。”云萍和小魏子身为宫人尸身另停在了别处,那儿不在内宫之中可稍晚些再去查验。他又问雨茭:“云萍具体什么时候不见的?”

    “头天晚上就没了踪影,傍晚出了偏殿后一直未归。”雨茭回道:“第二天晚上,就是、就是常在不在了的那个晚上。”说到自家主子,她哽咽垂泪,声音断断续续:“那晚云萍回来过。我当时在洗衣服,还和她说让她去劈柴,不然的话夜里常在要吃宵夜就没柴生火了,她应了一声进屋。”

    午思奇道:“你们俩不是贴身大宫女么?怎的还需要亲自洗衣劈柴?这些事儿合该粗使宫人去做才是。”

    此刻雨茭正哭得不能自已。她说到那日情形时,记起来自己洗完衣服晾好后发现了常在自缢的尸体,顿时泪如雨下无法回答。

    好在姚嬷嬷此时十分听话,见状主动帮忙解释:“傅常在自己说用不了那么多的宫人,主动与贵妃娘娘说要把伺候的人裁减大半。贵妃娘娘体恤她的难处,只留了云萍和雨茭在她身边。云萍高一些力气也大,砍柴扫地这种粗使的活儿都是她做。雨茭平时便是洗衣和去小厨房做做宵夜了。”而后阿弥陀佛一通,只希望傅常在莫要真的回来寻她。

    梁玉闻言笑道:“你们娘娘可真是仁厚大度。坤华宫统共就一个小厨房,各个主子都能用得,柴火自然也是共用。偏傅常在要使的时候,还得自己备好劈了的柴火,不然连个火怕是都点不成。”

    姚嬷嬷有心辩解又无从辩解,双唇开合数次后终是识趣地闭紧了嘴巴。

    待到雨茭哭后稍稍缓过劲儿,方峦进说道:“云萍回来之前去了哪儿,你可曾问过?”

    “常在因为找她还被贵妃娘娘斥责了,我看她回来肯定要问的,顺口提了句。她含糊其辞嗯了两声并没详细回答。当时我在洗衣服,想着洗完衣服待会儿一起做事的时候再问,就只叮嘱了她记得砍柴便罢。”雨茭说着说着再度哭泣:“谁知如今再没机会知晓那日情形,她、她居然随着娘娘去了!”

    众人唏嘘不已。

    就在这时,正在检验尸身的方峦进脸色骤然一变,原本平静无波的面上突地现出慌乱。他眼睛四顾乱看,许是一同做事的缘故,最终目光停在了午永那儿。

    梁玉见状若有所思,并未有所动作。

    午思察觉后赶紧凑过去:“大人可是有事需要我来做?”

    方峦进赶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说话间的功夫,本就出着汗的额头迅速冒出大量汗珠,顺着脸侧流了下来滴在官服上。

    他顾不上身着官服的种种条例,用挽起的衣袖快速擦了一把,转身跌坐到旁边椅子上。

    午思虽和他不甚熟悉,却知晓这个人并非精神不定或是怯懦之辈,没道理忽然这样的表现。她见方峦进不想开口,索性亲自凑到棺木旁伸手查探。

    方峦进赶忙说:“别动!”接着起身就要拦阻。

    午思动作迅速,又因她刚才一直在仔细观察方峦进的动作,这次便凑巧地十分精准触在了他之前探看的位置。

    霎时间,午思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在方峦进伸手擒住她手臂的一刹那,她的眼神也飘忽了下,望过去的时候眼神中便透出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方峦进磨着后牙槽倒抽一口气。

    屋里闷得像蒸笼热气腾腾,唯有棺木里放置了冰块透出阵阵凉意。此时二人无言相望,只觉得那寒意从双方接触到的地方开始蔓延,透心的冷。

    午思眼神闪烁了下,当先别开视线。她望向傅常在的面庞,而后用活动自如的那只手快速扒开她的嘴巴,迅速道:“我怀疑她中了毒。”

    方峦进慢慢松开了桎梏午永胳膊的手,咬着牙问:“如何见得。”

    “她喉咙口微现黑色,或许是中毒的缘故。”午思道:“但具体是否真的如此,需得另加详查。”

    雨茭不敢置信地扑了过来。原本她是断然不肯做任何有损主子躯体之事的,可这是中毒啊,如何忍得?待到扒开尸身嘴巴查看过后,发现果然喉口发黑,她不由嚎啕大哭:“常在!您走得太冤了!您这样和善的人,怎还有人忍心对您做这种事!”

    原本她十分悲痛,哭声在屋内回荡。但她记起来自己正伏在主子棺木旁,又不想惊扰了傅常在,猛憋了口气又将哭声咽下,只发出哀痛的呜咽。

    屋里突然静了不少,此刻响起的不屑嗤声就显得尤其明显:“之前还说是被人勒死的,现在又说是中毒,也不知道哪句是真话。”

    说话的人是姚嬷嬷。她刚才看几人在谈论,又觉自身被欺侮了所以抱怨这么句。本以为其他人在说事儿显不出自己这句来,没曾想暴露了个彻底。

    见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姚嬷嬷赶忙对梁玉摆手示弱:“我是说,嗯,人不可能死两次。既然是被勒死的,那这个中毒应当算不得什么吧?”

    雨茭顾不上这人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了,抬起手去狠命拍她,用哭哑了的嗓子质问:“中毒算不上什么?堂堂傅家女儿,皇上后宫之人,被人下了毒,你居然觉得没甚大不了么?”

    姚嬷嬷没料到平日里在她跟前大气不敢出的宫女居然敢打她。她当即双目怒瞪竭力喊道:“傅家怎么了?你们傅家人就都是好的?她死了后她身边的宫女就自杀,谁知云萍是不是杀了主子后心里恐惧才会自尽的?”

    这话一出来,满室皆惊。雨茭也被这个想法给吓到了,直接低头猛冲到姚嬷嬷怀里把这个老婆子撞了满怀跌倒在地,嘶声怒道:“云萍与常在亲如姐妹,绝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若是平时,一个宫女敢这样惊扰后宫还僭越地说后宫妃嫔与宫女亲如姐妹,必然会被绑了受处置。现下雨茭这般护着傅常在和云萍,情真意切,一时间倒是没人想要问她的罪责了。

    姚嬷嬷从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口中骂骂咧咧打算扇这臭蹄子几十个巴掌。谁知她刚刚起身还未有动作,顿感腿上剧烈疼痛袭来。她恨恨抬眼:“我倒要看看哪个敢踢你奶奶!”

    掀了眼皮一瞧,对上梁玉阴冷的眸子。她顿时骇然,磕磕巴巴不成句子:“梁公……公,你你你,为了个小贱蹄子……”

    梁玉再次抬脚去踹姚嬷嬷。这一下又狠又准,直接踢在了姚嬷嬷小腿上刚被踹过的那一处。接连两回都在同个地方,疼得她嗷嗷直叫翻倒在地,扯着嗓子高声喊:“后宫里头阴毒的事儿多了去了,让人生不如死的招式都层出不穷,只下毒的话真算不得什么,怎就不能是云萍干的了?你们究竟想对傅常在的尸身做什么?详查?如何详查?如何证明不是云萍所为?”

    说罢,她迫于东宫威势生怕梁玉再给她用阴招,又怯怯添了句:“当然了,太子殿下深明大义宽厚仁和,是从来不会使什么恶毒法子的。”

    梁玉嫌她呱噪当即唤人:“把这老东西拖出去!”

    两名东宫太监进屋各自拽了姓姚的一条腿往外走。姚嬷嬷无法挣开只能被拖行时上身在地面扭动着,发出野猪一般的阵阵怒吼。

    就在她于院中骂骂咧咧时,有人在外头高声通禀:“贵妃娘娘到——”简短一声,霎时间让院中恢复了宁静。

    片刻后,一道仪态万方的身影出现在了屋内,开口便是呵斥:“听闻坤华宫里有人中了毒?这不可能!坤华宫素来行事谨慎,宫内不可能出现毒物,定然是你们弄错了!”

    明贵妃简单挽了髻略插二三赤金发饰,金丝牡丹纹对襟外衫只稍稍披着并没有系好,显然是匆忙赶来并未仔细打理过。她柳眉倒竖地说罢,拂袖寻了距离棺木最远的那张椅子端正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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