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香囊

    “方才这姑娘和你们走丢后,独自站在原地,看上去柔弱可怜,我为了安抚才将她带进铺子里。你也说过她从未出过远门,她本就有些害怕了,不觉得你那番责难言重了些么?”

    话音落下,尹诀怔住了。旁边的副将倒是先一个反应过来,喝声道:“胡说!这是将军的夫人,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来怜香惜玉,不要做僭越之事!”

    薛学义挑起眉,却没被他的说辞给唬住,而是不卑不亢地拱手作揖:“哦,原来是湖州大将军尹诀啊。久仰久仰。在下薛某,初次见面。”

    尹诀很快便认出了眼前的人,薛学义,湖州最大商户薛氏家中的大少爷,薛氏的家产几乎垄断了半个湖州城,于是也将薛学义从小养得优渥纨绔,成了个桀骜不驯的公子哥,风流倜傥,身边总是不缺各样的女人。

    “将军慢走,恕在下就不远送了。”

    薛学义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目送着四人离开了布庄。

    回府的路上,副将问道,“将军息怒。他如此对您不敬,需不需要我命人去警告一番?”

    尹诀坐在马上,单手牵着马绳,另一只手轻搭在杜棠腰间,表情波澜不惊。

    “商人之子而已,他说的话,我并不会放在心上。”

    坐在他前面的杜棠一个激灵,有话却说不出口。诚然,在这个朝代,举荐做官才是正道,从商是被人最为看轻的。即使腰缠万贯的商人,也比不上流放边疆的一个贬官。

    只是,杜棠的父亲也是个商人。她也是尹诀口中的“商人之子”。

    一路上,尹诀察觉到杜棠始终缄默不言。最终在回府下马之时,开口问她,“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杜棠咬了咬嘴唇,只是摇摇头。

    “有话便直说。”尹诀望着她,“我不喜欢家中有所隐瞒。”

    杜棠见尹诀态度坚决,思来想去,尹诀是她的丈夫,她的确不该对自己的真实身世有所遮掩。

    于是,她便把自己的顾虑向尹诀说了出来。她害怕地垂下头,不想得到尹诀的看轻,可没想到,尹诀沉默了。

    半晌,才缓缓地说,

    “……做些生意罢了,没什么不好。”

    “将军?”

    没想到尹诀会改口,杜棠惊诧地看去,两人却对上了目光。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尹诀的逻辑严丝合缝,“更何况,他十余载还不来见你一面,他和你早就没有关系了。”

    尹诀并不介意她的身世,不介意她是被遗弃的商人之女。杜棠松了口气,心中一股暖流涌过,已是十分知足。

    “嗯!”

    ...

    接下来的数天,杜棠闲在家中无事,恰好京城的曼云嬷嬷到了,她便拿来绸缎,向嬷嬷请教针绣之术。

    曼云嬷嬷果然身怀绝技,杜棠就好像一块扑进学识之海的吸水海绵,她极具天赋,学得很快,几乎一点就通。

    学到新技法的第一天,杜棠没有急着给腹中的孩子织作小衣裳,而是先给尹诀修了个荷包。

    坠上金丝边,再绣一对戏水鸳鸯,加进些凝神的香草,灵巧的手艺,连曼云看了都直夸精湛。

    将荷包拿给尹诀的那天,尹诀正在后园的书苑里翻阅话本。将军府的书苑修葺得十分大气,里面藏纳着数以百计的典籍图书、稀世之珍,是个重要之地。

    杜棠一脸期待地站在门口,刚想踏进门槛,却被一个小厮鞠躬拦住:“夫人,请留步。您找将军有什么事吗?”

    “我绣了个荷包,想拿给他看看。”杜棠往里张望着,“他在里面吗?”

    小厮点了点头,却道,“失礼了,夫人,将军叮嘱过,除了他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出书苑。”

    杜棠不免有些失望,又小心地问:“那你能去帮我通报一声吗?”

    “对不起,夫人。”小厮又鞠了一躬,“将军在书苑的时候,是不希望被人打扰的。”

    杜棠轻叹了口气,随后在附近找了块林荫角落,“嗯,我知道了。那我便在这里等他出来吧。”

    可没想到,尹诀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夜色渐浓,蚊虫都渐渐多了起来。丫鬟兰青不想见杜棠再苦等下去,忍不住问,“夫人,要不我再去催促一下吧?”

    杜棠也有些迟疑,最后还是摇摇头,“再等等吧。”

    果不其然,不出十分钟,守门的小厮便弯腰打开了两侧门叶,尹诀从中缓步走出,见到杜棠,一时也有些惊讶。

    “你怎么在这?”

    “将军,你来了。”杜棠的眼睛一亮,正要拿着荷包欣喜地走过去,“我是来给你看……”

    可她的话音很快便消失在了喉咙之中,因为杜棠注意到,尹诀今日穿着常服,腰间竟已然佩戴上了另一个陌生的荷包。

    那荷包上绣着一朵清新雅淡的金菊,做工一般,但明显是出自女人之手。边缘还有些陈旧的泛黄,看得出来,已经被将军佩戴很久了。

    会是谁赠给将军的呢?杜棠很快便意识到了一个答案。

    苏锦绣。

    想到这一点,她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可尹诀却早已注意到了她偷偷垂下的手指,攥着一个新绣的荷包。于是,主动问道:“这是什么?你要给我的吗?”

    杜棠有些面露赧色,“这是……”

    尹诀却径直从她手中拿过了荷包,放在眼前端详一阵。

    “不错,绣得很好看。杜立说你有刺绣的才华,果然不假。”

    杜棠被夸得面颊有些泛红。

    尹诀停顿片刻,随即从自己腰间拆下了原先的荷包,望着其间稚嫩的走线,若有所思。

    “这个香囊,是她金钗之年初学女红时,为我绣制的第一个纪念品。如今,已经这么多个年头了。”

    苏锦绣初学女红,第一件制品便是赠给了尹诀,而尹诀也将其存留完好,每着常服时便戴在腰间,多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可见两人之间是多么的情深义重、心心相印。

    杜棠明白自己不该多妄求些什么,可偏偏心中涌起一股又酸又涩的浪潮。令人难受。

    杜棠打算放弃了,“将军,我……”

    可尹诀却不由分说地将她新绣的鸳鸯荷包佩在了自己身上,打量片刻,“挺配。”

    杜棠微微吃了一惊,没想到尹诀竟愿意将她的荷包替下从前心仪女子的荷包,顿时好似如释重负。

    尹诀将苏锦绣的旧荷包拿给了门童小厮,“你去替我将这个存进书苑的柜里,收好。”

    小厮应好退下了,望着尹诀腰间属于自己的荷包,杜棠的心情也终于多云转晴。

    心满意足地弯起唇角,“时间不早了,将军,我们一同去用膳吧。”

    “一个时辰前,我已经命小厨房将晚膳送到书阁。”尹诀微微蹙眉,“难道,你还饿着肚子?”

    “呃……”杜棠一时慌张,她从下午便一直傻等在书苑门口,傍晚有奴才来唤她,她还推脱了,想着晚些和将军一起用膳。这下便着实尴尬了,“……没有,我、我也吃过了,我才过来的,没等太久。”

    杜棠还一面对着兰青挤眉弄眼,希望兰青能配合自己说谎。毕竟她不想让将军担心,也不想被将军指责没有照顾好腹中胎儿,让娘俩儿都白白挨饿。

    可尹诀却没这么好糊弄,眉头越蹙越深,又朝杜棠凑近几分。

    “……当真如此?”

    杜棠的脸憋得通红,像个熟透的大苹果。半晌,她终于泄下气来。

    “在你面前,我好像是个透明的。”

    “这样不好么?”尹诀不忍失笑,看得杜棠微微失神,“你对我有什么需要隐瞒?”

    杜棠的心怦怦直跳,像怀揣了一只乱撞的小鹿。

    “走吧。”

    见杜棠的模样,尹诀的笑意一晃而过,像是存心逗她似的,“下次再让我的孩儿挨饿,就罚你,一日六餐。”

    “一日六餐!怕是……肚皮都要涨破了。”

    “只要能鞭策你按时吃饭,有何不可。”

    “……将军,别再吓我了。”

    “下次不用站在门口傻等,你令人将东西放去我房内就好。”

    “……好的,将军。”

    ……

    最后,两人漫步在夜色与清风之中,月光将影子拉得好长。杜棠幸福地闭上眼,若是日子能一直这样平淡温柔,她该有多么的幸运啊。

    只可惜,杜棠不知道的是,一周后的某天,苏府千金、出嫁的王妃苏锦绣,会从天而降般地回到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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