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馅

    接下来的几日,苏锦绣腿脚不便,索性便回了苏府修养。而杜棠仍被禁足,始终未踏出院门半步。尹诀则是整日关在书苑之内,与书棋剑具作伴解闷。

    这偌大的将军府,竟一时也有些冷清。

    沈夫人并没闲着,她开始筹备下月的忌月事宜。尹泓深离世之后,沈夫人奉他的遗愿将骨灰带去了临水老家。于是,每年的这个日子,沈夫人总会如期回到临水,为先夫守灵一月,祭拜扫墓。

    只是,这几年,沈夫人年纪大了,身子越来越差,也越来越难以适应府中繁复的生活。她也曾对尹诀说过,等他娶妻生子,她便搬回临水长住,告老还乡,与亡夫相伴。所以,沈夫人比任何人都期盼杜棠腹中孩子的出世。

    于是,在杜棠被禁足的这些日子,沈夫人也在暗中命人为她送过好几回东西。

    那日杜棠跪罪被尹诀当众责难的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将军府,眼多耳杂的下人们见杜棠品行不端而失势失宠,便也随波逐流地轻待起了她。不仅克扣杜棠的用具,还时常不把她说过的话放在眼里。杜棠房中的窗帘被烫出了一个洞,一周了也未见人来换下,最后还是她亲手缝补才算作罢。

    而这些,沈夫人都看在眼里。于是,她遣人去偷偷地为杜棠送了些东西。新鲜的食材,精致的布匹……或许物品不算贵重,但却是雪中送炭般及时。一是震慑不懂事的下人,二也让杜棠明白,这将军府中,还是有人始终在惦记着她的,不让她太过灰心丧气,以至于影响腹中孙儿。

    终于临近了沈夫人远行归乡的日子,临走前,她还特意叮嘱留下的亲信丫鬟,要尤其照顾好杜夫人。

    交代完一切后,沈夫人依依不舍地望着尹诀,几番叹息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问道:“诀儿,你这次依旧不愿同我一起回去吗?你父亲……一定很想再见到你。”

    尹诀眸光微动,最后却只是淡淡道,“母亲,我送您上车。”

    时至今日,尹泓深已经与世长辞了八年。这期间,除去头七的披麻守孝,尹诀一次老家也没有回过。

    以往到了这个时候,苏锦绣总是陪在尹诀的身边。只有她明白尹诀的言不由衷,也只有她能为尹诀感同身受。

    尹诀还记着,上一次他将负伤的苏锦绣亲自送回苏府,从那之后又遣人送去不少补品,两人曾以来往书信约定,等沈夫人归乡后,她的腿脚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陪着他一起去常青园云游散心——就像他们从前数次的心照不宣那样,他们会去到一个远离尘嚣的寂静之地,或爬山游水,或垂钓作画。这么多年了,像是已经成了一个习惯。

    可是,这一次,等尹诀驾马来到了苏府,目睹的,却是苏府锣鼓喧鸣欢送聂王爷的情景。

    “这一个月未见,王爷竟亲自来到湖州城接亲,看来王爷心里还是有我们家娘娘的。”

    “都说小别胜新婚,今日临走之时,聂王爷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把娘娘抱上马轿,两人简直如胶似漆,恩爱得难舍难分呢!”

    “前月民间还有传闻,说是娘娘此次独身回娘家,是因为和王爷感情受损,两人生出了嫌隙,如今看来流言已是不攻自破,夫妻哪有隔夜仇,更何况我们娘娘貌美动人,本就是王爷面前最承宠的爱妃!”

    透过马车轻扬的窗纱,尹诀瞧见苏锦绣好似小鸟依人一般羞倒在了聂王的怀中。她如此娇媚动人、眉目含情,将身旁的男人撩拨得心花怒放——这是尹诀数十年也未曾见过的模样。仿佛直到这时,尹诀才终于明白,苏锦绣口中的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她说她是被迫嫁入王爷府,她说她在王爷府过得并不好,她说,阿诀,我后悔了。

    她说,阿诀,这是你征战回来的第一个忌月。别担心,我会陪着你的。

    远在天边的男人仅仅勾一勾手指,便让苏锦绣如饿狼扑食地将承诺抛之脑后,昔日誓言变成了一桩又一桩的笑话。

    一次,又一次。

    令人心寒。

    尹诀失语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直到马轿的影子渐行渐远,再也看不到头。这一个月来,失而复得的青梅竹马,若隐若现的旧时默契,终究好像大梦一场,似镜花水月,如空中楼阁。

    所有的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为一声轻叹。

    “阿锦,我们终是无法回到过去。”

    ...

    一周后,沈夫人抵达了临水县,也终于在老家安顿了下来。

    临水县路僻地偏,环境并不高雅,是个清苦之地,却远离世俗,适合修身养性。沈夫人思念亡夫,为其准备忌月,日日吃斋念佛,手抄经文、祈福点灯。但在空闲之时,也会想起湖州的尹诀和杜棠。

    这一日,沈夫人刚从庙中上过香,半路上却遇到了倾盆大雨。如喜褪去外衣为沈夫人挡雨,可她仍是猝不及防地淋了半身。刚回去换下湿衣,便有奴才手捧着一封信纸前来跪见。

    是尹诀写来的家书。

    尹诀鲜少会写这样郑重的家信,难道是有什么事发生了?沈夫人心底弥漫起一股不安的感觉,她顾不上整理,便唤来丫鬟:“如喜,来为我念。”

    一封书信念到了底,沈夫人这才知晓,原来尹诀此时已经抵达了常青园,只不过,他并没有和苏锦绣在一起。信底还附上一句话,望母亲勿念心安。

    沈夫人太了解尹诀,通过字里行间,她察觉到了不对:“苏王妃最近怎么样了?腿伤可曾好了?”

    底下的奴才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上前解释说,“苏王妃早在一周前就已经回京城了。”

    沈夫人面色一变,“回京城?她不是答应了诀儿,要同游常青园吗?”

    “只是……那日聂王爷亲自登门来接,苏王妃大概也是身不由己吧。”奴才道,“据说,苏王妃被接回王爷府的那一天,将军去酒楼喝了一夜,第二天就启程了,连家门也不曾经过。”

    如喜轻叹了口气,“如今府中,岂不是只有杜夫人一人了,还真是冷冷清清的。”

    沈夫人沉默半晌,喃喃着,“也不知她身子恢复得怎样了。如喜,你派人去问问吧。”

    “是,夫人。”

    沈夫人扶着床边,刚要坐下,额上却是忽地一沉,“嘶……”

    如喜见沈夫人重重地摔倒在床,忙是上前扶起,却发现她身子烫得不行,便着急地唤,“夫人,您怎么了?来人,快唤大夫!”

    ...

    “沈夫人受了风寒?”

    “是,方才从临水回府的小厮告诉我的。”兰青微微鞠躬,为杜棠解释道,“沈夫人年纪大了,那临水环境艰苦,连个正经大夫都没有,她哪儿受得住呢?下人们劝她回府,她却不肯,说是为老将军守忌月是家门的规矩,她不会轻易下山。”

    闻言,杜棠陷入了沉默之中,似是有心事一般。

    那日沈夫人离开将军府后,杜棠又陆续听见了尹诀的传闻。据说苏锦绣被聂王爷用八抬大轿高调请回了京,而尹诀则是孤身前往了常青园,至今杳无音信。

    就这样,杜棠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将军府里。

    起初,她还会有些消沉,不过,后来渐渐地也就习惯了。有兰青兰草在,她还尚且不用独自一人面对孤苦。

    有府医的照料,杜棠的身子很快便痊愈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如今腹中胎儿已有九周,胎像也终于日渐稳定。

    杜棠不再为将军织就香囊,而是一心一意为腹中孩儿绣着肚兜。

    她曾问过尹诀,想为孩子取什么名。如今过去了许久,尹诀也大抵把这事给忘了。所以,杜棠决定自己择一个好字。

    若是个男孩,便唤他仁海;若是个女孩,便唤她予晴吧。

    在这世代,人人都希望能生养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母凭子贵。可杜棠却私心里希望腹中是个女孩。这一辈子她没能享到的好,她希望能带去给她的女儿。她的晴儿一定会像只自由的鸟儿,展翅高飞。而不用囿于外篱之下,见人脸色度日。

    杜棠收回了纷乱的思绪,抬眸道:“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就出发吧。”

    “夫人,您想去临水吗?”兰草很快反应过来。

    杜棠点点头,兰草却不解地问,“夫人,您分明已经嫁进了将军府,如此重要的家族祭祀之事,沈夫人却以怀孕为由不让您同往……像是对待外人一般。可如今染了病,倒是想起夫人来了。但夫人自己也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又怎么能千里迢迢地跑去照顾他人呢?”

    杜棠明白兰草是在为她鸣不平,便温和地摸了摸兰草的头。兰青自然更懂杜棠心中所想,“当初将军下令禁闭,是沈夫人暗中命人照看,帮夫人度过了艰难的时日。夫人一向心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愿意追随夫人同去。兰草,你呢?”

    “那,我自然也是要去的!夫人在哪,我便在哪!”

    简单收拾过后,一行人带上了三两行囊,便赶着夜色上路了。马车很快便抵达了临水,如喜去迎门时,沈夫人透过窗帐瞧见了风尘仆仆的杜棠。

    她神色有些讶异,像是没想到杜棠会来一般。连忙艰难地从床榻之上坐起,“如喜,快为杜夫人沏茶。”

    一杯热茶下肚,杜棠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山间的气温有些低,沈夫人不忍地为她添了一件披风,“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夫人,我明白您看中老将军的墓祭之事,今日不请自来,是听闻您着凉受了风寒,所以才走得心急,望您不要嫌弃。”杜棠从行囊之中掏出了一包药方,“这是我让府医备的一味补药,需要按照医嘱服用五个疗程,还有这些养品……”

    得知杜棠此行是为了来照顾自己,还准备得如此周全,沈夫人不免有些动容:“你真是个傻的。万一传染给你了,那可如何是好?这路途遥远,你一定没少受罪吧。”

    “我是您的儿媳,我理应照顾您。”杜棠的话语真诚而温情,“婆婆,这临水之地偏远寒苦,我担心您,也想为家公的墓祭出一份自己的力,所以,总要亲眼来见一见才安心。”

    她一席话说完,一句朴实无华的“婆婆”与“家公”,另沈夫人顿时升起感慨万千。

    在杜棠来之前,她卧病床榻、子女不在、无人问津,连伺候的丫鬟都只有如喜一个,当真是凄凄惨惨。

    “这么多年了,我坚持为泓深守灵,即便这临水地偏困苦,即便我自己年迈体虚、还染上了寒病,我也从未有一刻想过放弃。旁人总劝我,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何不及时享乐,在雍容华贵的将军府安度余生,可他们不知,临水是我和泓深的第一个家。当初,诀儿便是在这里出生的。那时,泓深还不是大将军,他只不过是一介小卒。我们如今的荣华富贵,都是他用性命去战场厮杀博来的……”

    沈夫人说到情深处,忍不住潸然泪下。杜棠见状,也心生感慨,跪地道,“夫人,我终于明白了您的苦心。若您愿意,请留我在您身侧,伺候您直到痊愈为止。”

    沈夫人伸出手,欣慰地抚在了杜棠的脸颊之上。

    人在患病时总会格外的感性。经此一夜,沈夫人终于能对杜棠敞开心扉。

    沈夫人自己也明白,她平日里待杜棠这个儿媳算不上有多交心。她护得杜棠周全,也只是为了她腹中的尹家孙儿。就连当初闹出马车一事,她下意识也是向着苏锦绣的。从杜棠嫁进门的那天起,她便私以为,杜棠身世低微、手段不干不净,并不是个清白之女子。也正是因此,那日晌午尹诀当众责罚杜棠,她才没有出言阻止。

    本以为,她这次染病,杜棠会避远着些,以免惹是生非。毕竟她才与尹诀闹了不和,此时还受着冷落,心中难免对他们母子有所积怨。她大可以留在将军府中,不必亲历亲为,反而还落得清闲。或是随便打发几个嬷嬷姑姑的过来照顾,也算是尽了儿媳的分内之事,不会让别人抓了话柄。

    可杜棠却亲自来了。她拖着有孕的身子,甚至亲自为她熬了药,伺候她一口一口喝下。

    果真是患难见真情。

    沈夫人攥着杜棠的手,颤着说:“到底是我儿对不住你,你怀着身子,他却将你母子丢下,不闻不问,实在是不应该。我们都该对你多点关心。”

    提及尹诀,杜棠似是想起了什么,眸子黯淡了一瞬。

    “夫人,我并不图别的,只求我的孩子能够平安出世,一生顺遂。”

    听闻她的愿望,沈夫人会心一笑,牵起她的手,诚恳地应了:“好,我答应你。”

    ...

    转眼半月过去,常青园也过了风景最美的时候。

    回城的马车上,副将手持缰绳,忽地注意到了某个熟悉的路标。

    “将军,前面就是临水县了。”副将不禁多问了一嘴,“您要回去看看吗?”

    摇晃的车窗内,尹诀收回了目光,薄唇一张一合,“不必。”

    副将只好默不作声,继续策马,一路颠簸。尹诀不再吭声,副将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尽管在常青园中游玩了半月,可尹诀的脸色却始终阴沉着。即使是平常的垂钓作画,也总是一副神不附体的模样。

    副将知道他是有心事压在心中,恰好沿途经过一家客栈,副将便提议道,“将军,今天赶了很久的路了,不如我们稍作歇息,明日再出发。”

    两人就这样踏进了客栈,店小二便殷勤地上了几坛好酒,副将亲自为尹诀满上,希望能借酒抒情,暂缓将军的不快。只是没想到,杯盏两杯才下肚,安静的客栈之内就横空多出了一阵嘈杂。

    那是几个醉酒的男人,许是没发现坐在角落中的尹诀二人,他们一进门便大剌剌地划拳拼酒,好不欢乐。

    喧闹声中,副将面露尴尬,小声建议,“要不,将军,我们再换个地吧……”

    尹诀正要应允,眉头却是一蹙。他忽地惊觉方才进店之人有些面熟,像是前几日在哪见过一般。

    那男人将双腿搭在桌上,恣意地抱怨:“他娘的,这苏府的人果真无情,我跟着老爷兢兢业业地干了十年,如今王妃过河拆桥,说踹就要把我踹了!”

    副将也反应了过来,顿时认出了那人,“那不是之前跟在苏王妃身边的侍卫么?”

    尹诀猛地拦住副将,将手指伸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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