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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生涯(上)

    春光明媚,我静静地看着窗棂旁从砖石里钻出的一株草,虽然窗边风大,它却依然挺立,草枝顶端盈盈点缀着一颗雪白的花骨朵,娇小的植株,却坚韧如翠竹。我拿手轻轻拨动了一下花骨朵,心里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却同时又有惺惺相惜之感——它和我的处境多像啊,努力生长在石缝中,迎风而立,孤独自处。

    正当我愣神之时,婶娘提着水壶开门进来,拿着一只黑陶杯子倒了满杯水递给我。

    我从木箱上跳下,诧异地看着她。他们已将我关了一个多月,不理不问,今天竟能将水送到我嘴边?

    我接过杯子,看了看里面的水,又看看她,目不转睛地,希望从她的眼睛里探究出原因。

    婶娘显然被我看得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说:“喝水啊!天……春天天干物燥的,小心生了火气。”

    我好笑地看着她,已把她看得不明所以。“多谢婶娘!婶娘是楚霜的长辈,婶娘给我倒水,我可喝不起。”

    她突然握住杯子,紧张地说:“那你想怎么样?”

    我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握住杯子的手,起身笑着颔首行了一个晚辈的礼,接着双手捧着杯子,说:“这一杯自然先敬婶娘,婶娘先喝了,我才能喝,以免被外人说楚霜不守礼数!”

    她本能地推开我的手,神色慌张,很明显地暗示了这杯水有问题。我也不愿和她多纠缠,抬手便将杯子掷了出去。

    只见杯子在地上弹起蹦了两下,轱辘轱辘地滚了开去,水洒在土地上一片墨黑,不一会儿也都渗进地里了。

    “你这个死丫头!这么多年白吃白喝我家的,你还想赖多久啊?小旭刚娶媳妇,眼见着就要有身孕了,我们可没钱再养你!”

    她激动得脸色通红,面目扭曲,将一壶开水随手扔在一边,也顾不得水花四溅烫了手,就双手挥舞着朝我扑了过来,似是要掐死我解恨。

    这妇人平时胆小怕事,没想到竟能生出杀人的歹毒心思。

    我只一手就将她挡了回去,随而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也不知道当初是谁硬把我从韩先生的送葬队里拉出来的,还把我锁在这!”

    闻声赶来的大伯堪堪扶住婶娘,将她拉开到一边,指着我鼻子就开始骂:

    “老爷子心善可不算我们都要心善,不知道哪里捡来个野种一养这么多年疼过自己的亲孙,好歹这些年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凭什么白白让你给人家做了童养媳?!看你模样本想把你嫁去个像样的人家,可昨儿夜里仙人托梦来说你是个不祥之女,留你在,我们路家是要断后的!”

    “所以你们就想杀了我,要毒死我?你们也不怕下大狱!”

    伯父扯着嗓门喊道:“没想毒死你!那是迷药,就是想把你卖到京都去当使唤丫头!”

    卖去京都?

    本来已经怒不可竭的我在反应了一会儿后冷静了下来。还好,比我想的要好,起码他们不是要毒死我。

    其实他们想给我找个好婆家无非也就是想多要点聘礼,对他们来说不管怎样总比我就糊里糊涂地待在韩家要好。

    ===

    这些年我一直觉得自己也算是命途多舛了。我爷爷跟我说,他是在上山砍柴时发现我的。

    不知道我被扔到山上多久,饿得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冻得身上发青,襁褓都被屎尿糊得恶臭。我想,也许真的是太臭了连野兽都不愿意来吃我。

    爷爷是韩家的佃户,家里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不到二十岁就病故了,他去了没多久,爷爷就捡到了我,所以他总觉得我是上天怜他失子降下的祥瑞。

    大儿子,也就是我大伯,打小与爷爷就不甚亲近,父子间就没顺过气。我渐渐长大,大伯家的大哥总欺负我,爷爷只好白天出工时将我带在身边。

    韩先生是阑峙县的私塾先生,学识渊博,名望颇高,待人和善。我六岁那年,县令家的幼女要读书,先生看我还算机灵,便要我做了县令千金伴读。

    韩先生的长孙韩奕,长我四岁,我幼时即与他相识。他一直如亲哥哥般待我,每次我顽皮犯了错,总有他替我挡着先生的责罚。

    韩奕从小就生得好看,一个男孩子竟像个瓷娃娃似的,他又饱读诗书,出口成章,彬彬有礼,我大伯家那两个哥哥与他比较起来简直是相形见绌。

    后来他见我做了伴读,就自作主张带我一起去习武,爷爷本是不愿意的,说一个女孩子学那打打杀杀的以后不好嫁人,可谁知师傅见到我后竟十分欣喜,说我骨骼精奇倒是十分有天赋,当天就收我为徒。

    小时候并不明白作为一个佃户的孩子能日日读书习武是如何奢侈的事情,只觉得日子过得很安逸。只是这样快乐的生活并没有很久。

    我十一岁那年,爷爷撒手人寰,离开了这个他劳苦了一辈子的人间。

    伯父婶娘本来留下了我,可是大哥依然欺负我。那时的我已经习武几年,虽都是些童子功,可仍是和大哥打了几架,我毫发未损,大哥倒是小伤不断。

    于是我被赶了出来,又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后来韩先生收留了我。

    我继续伴着县令千金读书,继续跟着韩奕哥哥习武。爷爷之前做的重活我做不了,只能跟着仆妇们学做杂活。白天里学习,夜里大家都走了,我才开始洗衣裳。

    我及笄的那年,韩奕哥哥去州学念书了。一年后,县令家千金定了亲,也退了学。再过一年,韩先生愈加病体缠身,渐渐地私塾学堂也关了门。

    去年秋闱后,喜讯传来,韩奕哥哥州试中了解元,来年便要赶往京都参试。这消息似是让韩先生解了牵挂一般,没几日,他终于不堪病痛折磨,驾鹤西去了。

    从回忆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我不再理会他俩,轻轻呼出一口气,坐在床边,探手摸到压在枕下,我及笄时韩奕哥哥送我的簪子。

    簪头用软银雕饰而成一朵五瓣萱草花,一只蹁跹蝴蝶正落在花蕊上,蝴蝶的翅膀线条流畅,惟妙惟肖似随时会飞起来,嫣然一副蝶恋花。

    回想当时韩奕哥哥将这支簪子递到我眼前时,我霎时红了脸。

    那时的我,已渐渐地懵懂了男女之情。韩奕哥哥就是我心中最完美的那个男子,他比我认得的其他男儿都要优秀,能文能武,又对我温柔体贴,能与他共度此生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已偷偷地钦慕着他,我喜欢看他在晨曦中认真读书时的侧颜,逆着光,金色的晨光雕琢出他俊美的侧脸轮廓;喜欢看他在夕阳中习武的姿态,雄浑温暖的暮光显映着他精壮挺拔的身姿。

    当我看到他手中那支雕着蝶恋花的银簪时,便知道了,原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单相思,我所有的小心思都有了回应,心里简直有个小人儿在欢呼雀跃。

    可是我突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他知道我已在偷偷恋慕着他么?

    我红了脸,仰着头木然看着他。他却看着我的眼睛,朗若清风地笑着,啊,他的眸子中仿佛有星星……他靠近我,侧过身,轻轻抬起手,扶住我的发髻,将簪子簪了进去。

    我并不知自己何时出生,爷爷便将捡到我的那日定作我的生辰。我以为那天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过了。清早起来便求了县令千金教我梳发髻,也只得一支荆钗簪发。

    “待我高中状元之时,就是我们缘定今生之日。”他的嗓音清朗而温厚,在这个初冬的夜晚,我感到由心而生的温暖。

    ===

    我掌中握着蝶恋花银簪,会心地微微一笑,却没想到这看似突如其来的笑容吓到了大伯和婶娘,他们一齐扑上来拽住我说:“你可别想不开,要不愿做使唤丫头就先留在这,明天我就找媒人给你说门亲事!”

    好笑,真好笑,哪有女方主动提亲的?我握紧簪子躲开他们,只平静地看着他们说:“我愿意去永安城。”

    他二人呆了一瞬,大伯又指着我恨恨地道:“你也是读书人,说话不许反悔!”

    我只笑笑,便不想再说话,他俩对视一眼,便也出去了,走时还不忘将门锁好。

    好笑,我心里想。你们以为一个库房一道木门能锁住我?那我这十年习武不是白费了。我不过是想等韩奕哥哥回来,或者,准确地说,我并没有足够的盘缠去永安。

    这三年,我与韩奕最初几月一封的书信往来,到最后,成了他杳无音信,就连韩先生去世,他也没有回来礼丧。不知道秋闱之后他去了哪里,只知道明年将是三年一试的礼部试,他今年定会赴京都。我去了京都,至少离他更近了。

    我又跳上高木箱,盯着那株小草好久,它随风摇曳着,似是对我的做法表示赞同。

    反正到哪里我都是生活在石缝里,但是永安肯定要比阑峙县好得多,虽然我并不知道永安城是什么模样,但是从书中都能想象到它的繁盛昌茂,在那里,我所见所闻必定是在这小小县城无法接触的。

    其实这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我曾听闻先生说过,我朝禁中设有女官,在永安我就有很大机会去考女官,不管这种机会是多么小,但总要比我在县里等着先生来举荐要好。

    待我能考中,那真正的就摆脱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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