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辰了？”
发出声时我才知道自己的嗓子嘶哑了。我以为自己只是一直头痛着并没有睡着，可是天明明黑得透彻，夜深了。
“应该快四更了。”
棠少坐在炕边，听见我醒了，才活动了下快僵住的身体。
他倒了水，将我扶起身，我就着喝下。温热的水滑过喉咙似是在扑灭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
“那个女仵作，到了么？”我又问。
棠少轻声说：“要明日了，顾瑞他们最多赶在城门落锁前进城。”
我轻轻点头。我想象不出语荼成了什么样子，而我本来就不该去想，我该在我的记忆中，让她保有最后的尊严。
可是我又忍不住要去想，去想他们都阻止我看到的语荼有多惨不忍睹……
“冯远辰，他……他知道吗？”
“知道。”
“他还好吗？”
棠少摇头，深深叹气：“很不好。”
泪意的酸涩再次涌上鼻腔，我咬牙忍住。
他们才在一起半年啊。半个月前，冯远辰曾喜气洋洋地和棠少商量，等我们都安定下来，他要和语荼成亲。
老天，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我没事了，”我拍拍棠少的胳膊，说，“你快去看看远辰，不用担心我。”
他担忧地看着我，问：“春玉在为语荼守灵，要不叫她来陪你？”
“不用。难为她，愿意替我守着语荼。”听到他的话，我难受到麻木的心总算松弛了一点，“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棠少不再推辞，又叮嘱我两句，遂快步出门去了。
我完全没了睡意。夜这样静，弥漫在这个山隘中的悲伤甚至冲淡了虫鸣声，静得仿佛寒冬。
我不禁抱着胳膊搓了搓。
想起了那个夜晚，我从东市福如酒楼一路剧烈咳嗽着踉跄回到胜业坊，语荼瘦小的身躯将我扛回宗政府……
此刻好想再抱一抱她啊，好想将脸埋在她瘦削的肩头狠狠哭一通。
神策军，你们的人不做人事！我发誓，今后，一定，让这个名字不再存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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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炕上，静静看着窗外一点点由暗变亮，看着一缕金色的晨光穿进洞开的窗扇钻进屋子。直到，外面响起轻轻的轣辘声。
声音渐近，棠少眼圈乌黑地迈步推开门，转回身拖了个……轮椅倒着进了屋。
“顾瑞他们到了，”他将那木制轮椅一直拉到炕边，继续对我说，“那仵作娘子说，大约需要两三个时辰，到时你就可以去看语荼了。”
我沉默着点头。
棠少拍了拍轮椅靠背，“这是顾瑞在永安专门为你买的，有了这个，你就不用坐板车了，自己也可以控制轮子停走。”
说完，他将我一把抱到了轮椅上，将我还不能动弹的右腿用脚托支撑好，推着我到了灶房。
我的情绪在用饭的人群中得到了些缓解。接下来，又是等待。
终于，在下午最闷热之时，棠少推着我进了那间屋子。
屋里燃着香烛，有点呛。
语荼静静地躺在炕上，一眼看去，她的面容恬静，头发一丝丝整齐地固定在发髻上，仿佛只是在美梦中沉睡一般。脸上手上没有一丝伤痕，只是清冷的白。
我甚至有一瞬的恍惚，前几日的寻找、嘶喊，会不会只是我的梦魇？
可是，这个想法在我握住语荼冰冷而僵硬的手时，彻底打消了。
她终究还是离我远去了。
我忍住泪意，对棠少说：“替我好好感谢那位仵作娘子。语荼她……依然很美。”
静默了片刻，我又说：“可以让我和她单独说几句话么？”
身后棠少微微一叹，手落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出了门。
回忆的思绪随着泪水喷涌。我掩住口鼻，尽力压下无法抑制的哭喊声。
语荼不希望我看到她受辱凄惨的模样，那我也不应该让自己的脆弱哀伤显露在她的面前。
“语荼，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我从偏僻的阑峙县来到繁华的京都，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其实那时候，我很自卑，不敢和你们说话，尤其……”
我不禁觉得好笑，“尤其不敢和你说话。可是后来才知道啊，其实你是最真实的，从不和人隐藏情绪，从不虚与委蛇。和你在一起时我是最轻松的，不用猜忌和怀疑。相反……”
我深深叹气：“反而是我一直对你有所隐瞒。也许是对棠少的私心，也许……是我天性自私。”
我泣不成声，为自己的自私羞愧，也为这样的遗憾而痛心。
“傻姑娘。我哪里值得你拿命去守护！”我趴下来，脸贴在她冰冷的手背上，还是放声大哭起来，“你成全了我，可是你自己怎么办？冯远辰怎么办啊？”
以往如果我说这样的话，语荼绝对会啐我。可是现在，她依然恬静地躺在那里，不为所动，任凭我如何哭嚎。
永别了，语荼。
愿你的来世，早点遇到心疼你的人，真正为自己而活一世。
放纵地哭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缓和一点，因为冯远辰还要来看语荼。也许，他有更多的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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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着轮椅的轮子慢慢挪到了陵垣上。从这里，可以望见暖红的夕阳渐渐西沉，悠悠地悬在隘口。
曾经在心里嗤笑，卫弘的父皇，为求长生不老服丹药暴毙。可如今，我多么希望能有方士炼出死而复生神丹，让我为语荼求来一颗。
夕阳完全沉睡了。天穹的余晖中，几人行来，也上到陵垣。
这是找到语荼后为第一次见到冯远辰。他的双眼肿得像核桃，整个人像是被抽离了魂魄的行尸走肉，跟随在几人的身后木然摆着步子。
一丝意想闪过我的脑海，几乎没加思索，我指着左边对走上前来对棠少说：“把语荼葬在那里吧。”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却缓缓蹙起眉峰，没有说话。
冯远辰在一旁说：“不合适，那个陵冢规格太高了，语荼……语荼享用不得。”
“这座皇陵不会再启用了，”我的语气坚定，“那座陵冢，非龙非凤，如何用不得？”
棠少收回目光，迟疑地看了眼我，凝神想了片刻，忽然点头：“我也觉得可以。那片陪陵已经修建完好，这次没有浸水。匆忙箍墓，一是来不及，二是确实委屈语荼。”
冯远辰眼神犹疑，他看向我，在对上我坚定回视他的目光后，落下了眼帘。良久，他终于说了声：“好。”
三日后，六月十八，语荼终于盖棺安葬。
六月，真是个让人痛恨的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