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数日的雪才渐渐落停，冬日天冷路滑，仆妇们都走得小心翼翼。洗秋堂在叶府的东院，从怀倚阁过去得花些时间。
叶清商被绿荷抱着正四处打量叶府，叶家也算是有些渊源的，祖上曾出过户部尚书，当时也是燕京城里赫赫有名的世家。只是子嗣不争气，之后再没怎么出过撑家的栋梁之材，渐渐也就没落了下来，如今虽然也有在朝为官者，却到底不比当年了。
这处叶家祖宅便是那时传下来的，不得不说叶家的祖宗是有点能耐的，整个叶宅呈对称分布，除了院子，廊、池、桥、亭无一不有，山水回环，相得益彰。一路上的风景都悉入目中，不知不觉间，穿过一条鹅卵石小径，她们已经来到洗秋堂门前了。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已经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门口的石阶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积雪。走到门前守在外面的两个丫鬟替她们打了帘子。
进了里屋温度才回升了起来，叶清商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乌沉香的味道。屋里并未烧地龙，只是搁了个五足八方的铜制火盆，对于寒冷的北方来说，这显然是不够暖和的。
刚刚落定，就听见一道爽利的女声：“老三媳妇来了！”
叶清商这才看清屋里的众人，站着的都是叶府有头脸的丫鬟婆子。先前耽搁了一会儿，她们已经来晚了，叶太夫人坐在最上头的太师椅上，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神色肃穆，是位庄严的老妇人。她见到白氏只是略微颔了颔首，身侧的大丫头素香忙招呼着坐下了。
几个小丫头依次搬了圆凳，又放上软垫，然后给白氏递上了沏好的热茶，整套动作下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与她们坐在一侧的是二夫人杜氏，也是刚进门打招呼的那位妇人。杜氏长相明艳，眉目间又带着几分英气。她是武将出身，祖父乃是今朝的定国将军，出阁前被父母如珠似玉的养大，因此很是有些骄傲的资本，平日里在老太太跟前也很是得宠。
白氏坐下后，杜夫人与她相视一笑却也没有多做寒暄，看来平日往来并算不亲近。
坐在另一边的是大夫人杨氏，也是叶家的掌家夫人。叶府的采买、人事变动、账目审计都要一一经过她手。杨氏气质沉稳内敛，一看便知是大家宗妇。她与白氏也只是眼神示意。
叶清商没忘了正事，她不准备讨巧，福了福身子，老老实实按着小莲姐姐的话重复了一遍：“孙女给祖母请安，祝祖母身体安康，多福多寿。”
这个年纪的小孩没说错字应该就行了吧？
老夫人点了点头，“商姐儿病刚好，我这屋里冷，去给她拿个手炉来。”这话是对着素香说的，素香诶了一声，给她拿了个雕着小鱼的小铜炉。
“谢谢素香姐姐。”叶清商小声答谢。
“四小姐客气了。”素香容颜婉丽，对着她笑了笑。
叶清蓉也福了福身子，眼睛亮亮的，不同于房里端正的气氛，她一笑就露出了还未长齐的小乳牙：“祖母，您想听什么吉利话？蓉姐儿背了可多了，每天都能说不重样的。”
叶清商扭头看向她：好家伙，还带这么卷的？
魏氏听了这话竟然笑了起来，她招手让叶清蓉凑近，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俨然一副祖慈孙孝的场面。跟刚刚叶清商不咸不淡的招呼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我们小五嘴这么甜啊，祖母听惯了吉祥话，蓉姐儿有没有别的孝敬祖母？”
叶清蓉思考了小会儿，然后跑了下去用胖乎乎的小手给魏氏按腿，“我经常给姨娘捏腿，姨娘让我学成了也给祖母试试。”
这个姨娘的手段在座的都有所耳闻，屋里的两位夫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白氏，但她好似没听见似的只是品了口茶。
“祖母受用的很，你姨娘是个好的。”魏氏摸了摸叶清蓉的头，这话说的倒像是意有所指。
没一会儿，魏氏便按住叶清蓉的小手，“好了，祖母舒服多了，你也别在我这拘着了，跟商姐儿一块找你大姐姐她们玩去吧。”
接着，她面向众人，“我也乏了，没什么事今天就散了吧。”
临了，她又转向了白氏，“老三媳妇好久没到我这来了，你留下再陪我唠唠吧。”
白沁茹应下，这本身也是她今天过来的目的，两人也算是心照不宣了。
众人走后，魏氏屏退了左右，没人知道二人谈论了什么……
东稍间——
叶清商姊妹两个被领进了他室，这里面可就热闹多了，不远处摆了张长几，围坐着几个不大的女孩子。
“五妹妹！你们可算来了。”
这声音叫得亲热，叶清蓉也很快迎了上去，“三姐姐！”她兴奋的回道。
“你过来瞧瞧，我刚刚剪了只兔子，可二姐非说它是只小耗子！”叶清茴不服气地嘟起了嘴，蓉姐儿一路小跑过去。
原来她们正在一起剪窗花，小孩子哪能剪出什么花样，一旁服侍的丫鬟还要提心吊胆地盯着小剪别扎坏了小姐们的手。
“四姐姐，你也快过来呀！”她还不忘招呼叶清商，两个平日里要好的姐妹很快就打成一片。
叶清商艰难地认着这些女孩，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众姐妹，生怕认错了人。
“四妹怎么呆呆的不说话？莫不是不认识我们了？”从刚才开始便一直端坐在案旁的女孩开了口，她看上去年纪稍长，应该就是她们当中的大姐了。
叶清涟年纪尚小，但身为叶家嫡长女，在杨夫人的悉心教养下已经隐隐有了大家风范，行卧皆有条理，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不论平日里再怎么懂事，见叶清商懵懂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调侃一下。
“大姐，我当然认得你啦。”这话说的其实有点心虚。
“看来是没病糊涂。”接话的是二房的嫡女叶清慈，排行第二。
此话一出，大家都乐笑了，东稍间里顿时哄闹起来。
桌上摆着几个形态各异的窗花，她们望向被二姐叶清慈排遣的小兔，只见那兔子背弓得小小的，两只耳朵剪得短圆憨厚，别说，还真像是个小老鼠。然后是大姐叶清涟剪的喜鹊报春，精致小巧，样式也有模有样，实属难得。叶清慈倒是随了母亲，一向不喜这些精致做工。
叶清茴把她的小兔推到五妹妹面前，“蓉姐儿，你说它是不是小兔？”
她看了又看，“是个老鼠。”叶清蓉很诚实，小孩子也不会撒谎。
叶清慈听了又开始偷笑，茴姐儿瘪了瘪嘴转向大姐，“大姐，你说它真是老鼠吗？”
叶清涟貌似踌躇了一下，然后笑着安慰她，“明年本就是鼠年，你剪了只小鼠不正好应了景？”
一旁的叶清慈顿时得意起来：“我就说吧，三妹还不信我。”
叶清茴感到有点委屈，可一向对她最好的大姐都这么说了，那也只好承认自己的小兔变成了小鼠，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瞪了二姐一眼。
叶清慈也不怎么在意，冲她做了个鬼脸。
审完“冤案”，五妹又开始招呼起了叶清商，“四姐姐，我们也来剪小花吧。”叶清蓉拉了拉她的袖子。
“好啊。”清商一口应下。
叶清涟给她们递来了小剪和红纸。
前世叶清商有个小表妹也是喜欢缠着她玩剪纸，一来二去也就学会了点花样，其实叶清商在哄人方面是很有一套的，不论大人小孩，只要她有心都能被她哄得服服帖帖。
叶清商选了个最传统的纹样，手指翻飞，剪了个三折四角连年有鱼，她已经去掉了很多细节，但即使是这样也足够让姊妹们惊叹，连站着守在一旁的丫鬟都惊奇不已：“四小姐剪得比大人还好，这小鱼活灵活现的！”
孩子们顿时拥了上来，叶清慈掂着一角赞她：“四妹妹，你是不是病里光顾着偷偷跟映莲姐姐学剪窗花了？之前也不见你剪的这么好。”
叶清蓉也新奇地望着这几只栩栩如生的小鱼，“四姐！你也得教我。”
一个人开了头，剩下几个也一哄而上，这个闹着让她剪小兔，那个吵着让她来个九鱼图......叶清商哭笑不得，好嘛，这是换了个地方带孩子......
回了怀倚阁已经是傍晚了，叶清商许久未走动，跟着众姊妹叽叽喳喳闹了一天，中午在魏氏那里用了膳，白氏派人看望几次后也就由着她去了，其实叶清商的母亲是个随性之人，她对人对己从未有过多的要求，只是对什么事都看淡不在意，别人反而觉得三夫人高高在上，以至于不近人情了。
“母亲！”商姐儿苍白的的小脸都变得红红的。白氏换了件家常的穹灰色褙子，正坐在大炕上缝制夹袄，这是开春为商姐预备的。见到清商归来，她放下手中活计，把剪子置回箩筐里。
叶清商虽然暂不能把她当作生身之母看待，但不知是受原身的移情还是对白氏为人的赞同，叶清商很喜欢这个妇人，她有带着雪中春信香的怀抱，刚来的时候她接受不了这个荒谬的事实闹得十分厉害，多少次夜不能寐的晚上，她都是卧在这个温暖的怀中惶惶入睡，在这段茫然无措的日子里，这个女人是她唯一的依靠。
看着白氏消瘦的脸庞带着温柔的笑，她什么都没说，跑过去把脸埋在白氏腿上。
“怎么了？绿荷说你今天可是疯玩了一天。”她抚了抚腿上小鸡似的茸茸脑袋。叶清商有意让自己投入这个幼童的身份，不管怎样，她总得好好活下去。
叶清商抬起头摇了摇，“母亲，我给你瞧瞧今天新剪的窗花！”
晚膳过后，白氏让她赶紧洗漱歇息，毕竟是大病初愈，还是不要过于疲累了。
四小姐下去后白氏拿出手帕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徐妈妈连忙为她顺气，“夫人也歇歇吧，就是为了四小姐也要珍重身体，总是劳心劳力，这病几时才能好？”
白氏渐渐缓了过来，绣着蜻蜓点荷的莹白手帕上出现了丝丝血迹，徐妈妈吓得要找大夫，“妈妈，不碍事，你还不知道我吗？让绿荷把药端过来吧。”
“夫人......”徐妈妈还想再劝。白氏止住了她，她也无意说些自轻的话徒惹人伤心。由丫鬟服侍着用完药，她感到好了点。
她让下人们都退了出去，白氏靠在枕头上闭目回想今天去洗秋堂与叶太夫人的对话......不管怎样，这事算是定下来了，情况可能随时变得紧急，她不得不未雨绸缪，现下，她需要的是更多的时间，商姐还是太小，一旦自己撒手离去，她立马就要变得孤苦无依了。
洗漱过后，叶清商躺在那张架子床上，时间尚早，按照以前夜猫子的作息她是不可能睡着的。如今已经决定要向前看了，可身边的处境不容乐观，各种纷杂的思绪充斥着脑海。
忽然一阵狂风扫过，门窗被吹得咯吱作响。窗户没有封死，还是有风挤了进来，燃得正旺的烛灯顿时变得明明灭灭，这屋里做事的下人不怎么操心，光靠映莲一人也应付不过来，也许是为了提防郑姨娘，白氏并未给她屋里添丫鬟。
她下了床拖拉着软鞋给烛灯盖上了灯罩，这是她新养成的习惯，每晚身边必须要点上盏灯，否则她怎么也无法入睡。
叶清商再次合眼，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灯芯嗞拉作响，以现在的样子看，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按部就班的来了。
翻了个身，她渐渐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