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刘恒还像忘了农具一般,任其搁在地上。我自请教他脂露用法,他又不知何时将这铁器捡起来了。

    我喜欢他生动的神色,淡然的行事作风虽难招祸,却终归少见他笑。日光偏斜,春景灼灼生华。他以往似紧绷的瑟弦,这一刻,忽然悄无声息地松泛下来。

    “樊少子,有劳你。”

    难道此物很有名,值得为之喜悦?

    我指尖沾一点脂露,也弯起唇角,“王上你放心。我已试过,若真成效不佳,我还留了些从母赏赐的素纱,戴上遮一遮未尝不可。”

    刘恒俯身,他衣上的兰草香轻轻漫过这段距离。其实泽兰并不贵重,宫苑里常常栽植,需要时再摘取磨粉。薄太后奉行节俭,刘恒自然不例外,选此草木合情合理。他越收敛地用,越失了香草一贯的酷烈,反而如山中流水,清浅含蓄。

    他叹了口气,“我用之后,勿再给旁人了,不合礼。”

    我一恼,话语就字字停顿,满不在乎地踮起脚,“它本来就是赠王上的。我先试,那是因为与你……”

    罢了,仗着距离近,索性先涂一道再说。

    这个人分明未施铅华,肤色却白于素雪,不落染粉半分。他颊上多了抹湿漉漉的水痕,疲色是稍掩了些,可在外人眼中,怕以为他哭过,我还抬手为他擦擦眼泪。

    “大王……樊少子,臣下来迟。”

    薄昭确实迟,他大约想先行引见代王,没料到刘恒早早和我碰面。恰巧,我都把自己的药膏送出去了。而他一来,入眼便是这幅景象。

    我像被灼烧一般收回手。刘恒神色如常,从容地掩了玉瓶,温和道:“舅父辛苦,岂能怪罪。不过樊少子与舅父方才药铺巧遇,此次,她却先撞见寡人。”

    薄昭应下,顺势奉鞶囊,“那这药大王若用,不如问询附近百姓,找一处炊灶煎了。”

    刘恒没说话,不知在思索,还是已有应对之策。我读不懂他的沉默,这无端的沉默,像从烈火里小心地取一柄银,步步筹谋,险中求生。刹那间,我心中已做好了准备,几乎欲伸手去接。

    刘恒,你要是敢还给我。

    你要是敢当面还给我……

    薄昭的声音里透了些刻意的好奇,“观大王神色,想是已不用了。”

    代王的肩膀有些紧绷,向前走近一步,浅浅的影子笼罩住我。他握紧的不是玉瓶,而是我的脉搏。

    “舅父,就先存下吧。樊少子所荐之物也显成效。”刘恒平静道,“论起来寡人有过,出行未先一步告知,她毫无头绪,故而心生担忧。寡人甚为不取,必定改之。”

    春风拂过我的裙袂,再次将它吹成飘絮般的芦苇花。代王话音刚落,祭坛那边传来百姓所诵的青阳歌,欢快得不像话。

    祭礼开始,若不正点赶过去,所念的祈福可白忙了。我从刘恒的身后逃出来,不忘还薄昭买药钱,匆匆行告退礼。一时情急,我胡乱拽身旁人的袖口,迈步奔跑。

    我甚至没机会回头,气息断断续续的,期盼他能听清,“现在去还很灵的,我保证。”

    刘恒轻声道:“樊少子,当心农具刮伤你。”

    这害我头顶发疼的铁器,他是说什么也要带着。我不回答,刘恒好似自知理亏地止住话头。袍袖层叠宽松,他轻易找到了我的手。

    高帝在时,曾赐下一件鎏金镶琉璃带钩,其上雕刻玉龙,打造得像生来嵌合。玉龙无法挣开,否则将落个玉石俱毁。

    我和玉龙不同,能轻易地松开他。

    ……但这样跑更快,我放弃了。

    在人群外站定,我从缝隙望进去,里面僮妇僮夫七十人,自昏时夜祀,自明而终。次日将启程,代王定不会迟返郡邸,我凑近他耳畔,“王上,仅一歌足矣,你快唱。”

    这一刻,旁人口中流传的虚影彻底消散,刘恒既不遥远,也不缥缈。他手心发冷,我被攥得一缩,他问:“德薄之人,侥幸归封地,上天怎会接受此般祭拜?”

    我怕他越描自己越黑,下意识摇摇头。刘恒盯着我的眼睛,我立刻补充道:“王上,天地一视同仁,不碍祭祀。”

    他哑然失笑,像完全没料到我的回答,手也恢复了点热意,“寡人不信。”

    我纠结了一小会儿,这么对他说,“可王上对我、对太后,甚至将来代地百姓皆存怜惜,神明不偏不彰,不会对你那么严苛的。”

    刘恒牵着我的手松开了,像松开一个取热的浮雕高足炉,我在心底哀怨地嘀咕。他和着长歌,缓缓背出青阳词。不知天作何想,我……我忽然也有点想让他如愿了。

    ————

    子兴视夜,繁星熠熠生辉。薄昭先一步回郡邸整理药材,于是我和代王相携而归。

    他最终没机会亲耕,虚心跟着我访了一家农户,学农事学至黄昏。街巷里镫火独明,衬得月光浑浊起来,恍若浅水洼。我踏着交错的光影,一时兴起,“从前和太子听鸿儒讲学,所获远不如今日。”

    刘恒赞同道:“刻辞之文虽重要,终归不如躬身践行。”

    农事于他意义非凡,我有些想不通其中关联。莫非他未雨绸缪,先查阅代国简牍,再做种种筹备?我放慢脚步,侧头说:“王上贵为皇子,竟意外地对耕作上心。

    “太子所学很杂。我还以为你们都像他,没有某一偏好呢。”

    刘恒青色的衣襟有点皱,阴影深深浅浅地延展,像几道沟壑。他嗓音放低,“陛下擅文修武,身为储君,习经学与治国方略。其他皇子……不过各司其职。”

    “到了封国,还能再多学一些。”我笑了笑,兴致未尽,生出玩闹的心思,“你可知我的名,它与农事……”

    他等待着下文,步履依旧平稳。不知不觉间,身旁人恢复了从容,月色无声地将我与他隔开。这人都答不上我的名字……我撇撇嘴,“诗里的一句,七月那首。”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与他念完,我语调又雀跃起来,主动补充道:“王上,民间采春桑偏爱幼树,以女桑指代,而我的名也通此意。”

    浮云骤聚,遮蔽皓月与星宿。刘恒静了半刻。

    “以斨砍伐,以斧摧折。”他说,“你如何能受住?”

    这极近谶语之言,一旦传入从母耳中,定会受重责。偏偏,他无心流露的怜意,又像真切的担忧。

    可卜筮解出另番含义,与他的话全然不同。我望着农具,不在乎地揶揄,“王上下次留神点,别再敲到我,不就避免摧折了?”

    他换手拿它,也像我遮掩玉瓶一样往后藏,正经答道:“借物喻拟,寡人非此意。你……郡邸不在那边。”

    刘恒果断停下,使我不至于绕进错路。凉风恣意,衣衫总往他那边吹,被我一点一点、锲而不舍地往回拽。我双手攥着袖口,边沿柔软,却无端像两把反刃的刀,将掌心割得血色尽失。

    我顺从地说:“唯,王上。”

    ————

    至我们归来,郡邸才关合扇门,更换高悬的火把。壁上的直棂窗无法开合,仅从缝隙晕出些亮。我和刘恒往薄太后住处走,一路踩着如珠子般漏下的光。

    穿过配院入正堂,薄姬正披着褶衣等待。地烛的热意柔和,我不由小小呼出口气。其实时候不早了,薄姬身子刚好一些,我还以为她已入睡。

    我垂目行礼,起身时微微摇晃了下,耳边是刘恒平稳的嗓音,“母亲,今日我与樊少子同往东郊,观百姓迎春礼。”他略过遇见之事,我不做声,继续屏息站立。

    薄姬的神色丝毫未变,淡然颔首,忽然道:“桑儿,到这里来。”

    “去了那么久,可是冷?”她牵过我,摩挲着我的手背,微微严肃起来,“恒儿,若仅一人,带耒耜也就罢了。可樊少子在此,实属不合规矩。”

    我弯起眼睛笑道:“春光温暖,不冷。与王上同行学了很多。”

    庭外女使趋步而入,附在太后耳畔,我隐约听见服药二字。刘恒适时告退,他摘掉青巾,肩上不知何时添了件长衣,即使如此,依旧略显形单影薄。他的浅青垂带在夜色里一闪,像游鱼的尾纹。

    我望着他迈步的方向,默然出了半刻神,直到薄太后捏了捏我的指节,“桑儿,启程时准备不周,宫内侍女皆未随行。你身边无人,我实在有些担忧……”

    每每无聊,我也想找个人陪着说话。一时心头雀跃,差点语无伦次,我忙压下翻涌的情绪,“无论如何安排都好,全听太后的。”

    薄姬指了一位离她最近的侍史,“安香,为我保护她。”

    少女眉目动人,格外灵秀,年轻得不像女侍史。她跪地行九叩礼,“婢子见过樊少子。”

    从薄姬处告退,还未走出前庭,我就迫不及待地转身。

    “我名为荑桑。你姓什么?”

    她跟我差不多高,无需仰头,正好对上了我的目光。她有些怔愣,“婢子……姓段。”

    我说,“记住啦,我会对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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