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娄持声没少琢磨查明的事，周旋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的。

    娄持声想，查明也心知肚明绍帝是他的靠山，可一想到惹上了殿下心里也急的很吧。既然查明需要个定心丸，那么就由他来充当这个角色，告诉查明不必忧心姜依，他自有办法。

    不过若查明知道他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放任不理，将他当个傻子戏耍，他会如何作想。

    查明为人自私自利，固执暴虐，想必不会给他什么好果子吃的。

    娄持声崴了的脚比前日好了许多，但走起路来仍一瘸一拐，有人见他加入了查明的宦官群体便见风使舵，说着要伺候他，可以当他的子孙。娄持声看着那些个比他大几岁甚至十几岁的宦官，简直是……说不出来话。

    他知道短时间内，和在绍朝内庭里被侵蚀的这些人说不清他的感受。索性也就不说什么，无一例外都不理。

    他已经不用撑着墙，就能自己回了值房，只是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但总比先前崴脚倒在地上沾了灰要好。

    “娄持声。”

    不大不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娄持声的身子一僵，温润的女声是日日魂牵梦萦的声音，只不过是声音的主人带着怒气，让他胆怯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总在狼狈的时候遇上她，也恨自己为何崴了脚。

    “为什么不看我？”姜依忍不住喝道，这才见娄持声抬起脸，他面上有着尴尬，这让姜依好气又好笑，如果见到她会觉得不自在，那为什么日日在外面还要等着望她一眼。

    总不能是因为出宫困难，拿宫外的东西更困难，是为了对她给他一把伞的崇高谢礼吧？

    “你怎么回事，在外面当上人贩子了？”姜依心口一堵，声音又抬高了几分，娄持声慌张地在嘴前比了个食指，姜依怒极反笑。

    “我生在宫中长在宫中，还有不让我去的地方了？”姜依上下打量着娄持声，报赧的神色，微红的耳朵，这个画面就好像是两个人在进行些见不得人的私会一般。

    “不是这样的。”娄持声闭上了眼，缓了一会儿，小步移向姜依，他总想在她面前维持体面。但讽刺又好笑的事，现在他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做成这件最简单的事。

    姜依见他走得慢拉了他一下，他惊呼着向前跌跌撞撞走着，本来是她抓着娄持声的，但娄持声步履不稳，为了寻求平衡反过来攥紧了她的手腕。他的手白皙纤细，连着关键处都是粉色的，如今指甲用力，那抹粉更加显眼。

    他刚站定，气都没喘匀就急急松开姜依的手。姜依想要责怪一番，但也察觉到了不对，眉头打了结：“你脚怎么了？”

    “崴了……”娄持声平声道，说出来之后便将重心移到了没有受伤的脚上，触碰姜依的右手背到了身后，还在微微发抖着。他暗骂自己的不争气，左手也背去抓住右手。

    姜依这下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本来她想着来质问的，见他如此脆弱的模样也是说不出重话：“我扶着你。”

    娄持声眼睛微微睁大，姜依却已经过来托起了他的手臂，一时间他过于震惊，竟真由着她这么做了。少女离着她太近太近，今日当时没有熏香，身上是同他相似地皂味，两个人的气息在过近的地方缠绕交融。

    娄持声有了将胳膊远离她的手的冲动，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定决心，他有些贪图这片刻的温暖。

    她手上的温度太灼热闪耀了，简直要将他的胳膊融化殆尽。

    等他迷迷糊糊一进屋，姜依嘭的一下关上了门，震得娄持声猛然一惊。

    姜依也一时失了先前的气势：“这下好了，不怕被人看见了是吧？”

    “我不是怕被人看见。”娄持声忙摆手。

    “关上门就不知道自己是奴婢了？”姜依听他改了自称，随意调侃着，却未想娄持声脸色变了又变。

    他眉头一拧，被她的这句话刺得心口一痛：“奴才是怕您被看见……”

    姜依沉默一瞬，气氛一凝，她刻意无视了娄持声情绪的起伏：“我倒也不怕。但我更想知道你把那些拐卖来的人送到哪去了？”

    娄持声抿着嘴，紧咬着牙，他心里又何尝没有纠结，但又能对姜依说个什么呢。姜依见他这副任捏任打的软棉花模样，气到失笑，走过来一把拽住了衣襟。他并没有违抗她的力，被拽到凑近了她的身边，踉跄了几步。

    娄持声想伸手扶住什么，却在嗅到姜依身上的皂香时，知道他绝对不该再碰主子一下，稳了稳身形，手无措地举到了耳朵两边，他真的很想一逃了之。

    “殿、殿下……能不能先把手松开，不要这样。”

    “我呸。”姜依怒道，“是查明吧？你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卖命呢，前面有杨年，现在又来了个查明，他究竟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姜依拽他衣领的手又抬高了些，娄持声顿觉脖子上的力收紧了不少，让他的呼吸都变得艰涩了起来，他想远离姜依的手，却又不敢碰触她的手，甚至连视线向下移动都没有。

    他闭着眼睛：“殿、殿下……您这是何意，要勒死奴才吗？”

    姜依猛地一松手，娄持声顺势后退了几步，握上了褶皱的布料，偏过头咳嗽了起来。他温顺又可怜的模样并没有让姜依消气，反而是更火大了些：“你当真就这么贱骨头吗？”

    他的双眸颤了颤，凤眼眼尾染上了红霞，咳声也戛然而止，头缓缓转过来，满眼都是受伤后的不解。看着他颤抖的嘴唇，姜依忽然也有些后悔她刚才说得话了。

    但一想到那日被羞辱的宫女，姜依感觉自己就像个□□，导火索就是查明，一想到他直接就引燃爆炸。

    “查明这个人男女不拒，你会让他们生不如死的。”姜依恨恨道，“如果我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哪怕是死了，都不愿意落到他的手里。”

    娄持声单手掩着嘴，压下去的咳意让他说话都有些变音：“如果死了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殿下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想活下来呢？”

    “没个人样的活着，还算活着吗？”姜依恶嫌道。

    娄持声一噎，头脑中嗡嗡作响，他想说些什么，想反驳些什么，却仿佛又一双又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与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手做着斗争，可无论如何都被禁锢着张不开嘴。

    他想解释，想说原因，想到了过去的事由，可碍于他渺小又可怜的自尊，碍于他无光无彩的暗淡日子，他拿不开那些手，说出来的话也就自然转了个弯，几乎是颤声而出：“那您觉得我还算活着吗？”

    可姜依早在他静默不语的时候便气急而走了。

    “真是性急……”他喃喃自语，却又觉失言。

    他站了良久，待撑不住的时候开始活动发酸的四肢，腿因为过久没移动膝盖处每次回弯都发出咔吧的响声，他刚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胃里便往外反酸水，他捂住口鼻，却还是没忍住吐了出来。

    连着嘴和鼻腔都充盈着酸臭的气味。

    将他想留住的那抹馨香搅得荡然无存。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杨理本是想来找娄持声，知会一声他脸上和腿上的伤都好利索了，刚从窗子一走正好看见娄持声这副模样，一着急甚至想从窗户直接翻进来，奈何他短腿短手并没有成功，又急哄哄从门口跑了过来。

    娄持声被他逗笑，噗嗤一声，却又呛到，又笑又咳，难受到眼角都漫出了泪滴。

    “平常你最爱干净了，内学堂里都不让袖子溅上一点墨，现在吐了一身反倒跟个没事人一样。”杨理惊异道，“什么事刺激到你了？”

    娄持声摇头：“没什么事的。你说得对，我得干净去浆洗一下衣服，趁着混堂司还没关门，要抓紧时间了。”

    杨理不以为意：“如今你跟着查大人，那还用得着自己洗衣服，哪还用得着去混堂司跟一大帮子人挤着啊。”

    听完杨理这句话，娄持声苦笑，他不过是浮世中的一株小草，人人都说草这种物件没有茂繁的时候，雪可压霜可欺，到头来只是枯叶埋土下，但若是依附上了树边，倒是能规避风雪苟延残喘。

    可树也不是什么金钟罩铁布衫，哪有不倒的时候，何况查明这种人，怎能长久。

    娄持声抿嘴，对杨理道：“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杨理并没有嫌弃娄持声身上的污物，反而忧心地凑近拍了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我听我干爹说之前钟鼓司有个学艺官抱上了查大人的腿认他当了祖宗。查大人跟其他掌印和秉笔都不一样的，他不认儿子，也不让我们叫他祖宗，只让我们叫他大人。所以当时那位学艺官可谓是风生水起。”

    “还有这件事？”娄持声困惑道，又忆起来了什么，圆张着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查明还认了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