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鞘

    旁边射柳的姬家兄弟两个飞快赶来,把正在小溪边饮酒作令的姬滟滟拽到一旁说话。林墨轩觑见这一幕,垂下眼轻轻一笑。

    姬家兄弟若能劝住这姑娘,那也很好。

    娶妻之事,他还不曾想过。

    自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以他的年岁也是到了该定下婚事的时候。三书六礼走完少说也要一两年,而他明年便已是冠龄。

    只是,他对于此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人贵有自知之明,无论他面上装出个什么样子,可他心里总归清楚,他如今这样着实称不上正常。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内里有多么污浊不堪。像他这样披着人皮的怪物,本就不该去祸害人家好姑娘。

    *

    而另一边,姬家兄弟也在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家妹妹。

    “你知道那是谁吗?你怎么敢对这样的人示好?”姬潮生气急败坏道。

    “佽飞卫抚纪司使?九宫楼主?杀神?”姬滟滟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呀,怎么了嘛。”

    “九宫楼主的那些传闻,你总不会没听说过罢。”姬海平叹息道。

    “目中无人?喜怒不定?行事诡谲?杀人如麻?”姬滟滟偏了偏头,“我觉得传言不可尽信,他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呀。爹不也说他是个谦谦君子么?”

    姬海平无力扶额:“爹说的他给王爷下毒那些你都当做没听到是罢。那可是他的父母妹妹,他都能下得去手。”

    “就算你不信传言,你总该信二哥罢。”姬潮生也语重心长地劝说,“我在佽飞卫这些日子,也算是和林司使打过交道。这人……着实是个心狠手辣的。”

    姬滟滟好奇地问:“他做了什么么?”

    “……我只说一桩。”姬潮生道,“他用绚颜练功,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他对自己都能下得这般狠手,更何况对别人呢?”

    “说到底,他吓唬了你们一下,还是用对自己下手的方式,并没有对你们做什么?”姬滟滟反问。

    姬潮生:“……”

    “为了恐吓旁人,就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这正常么?”姬海平一语道破。

    “何况这人喜怒无常,连他弟弟都亲口承认了的。”姬潮生道,“滟滟,你是我妹妹,我们总不会害你。”

    姬滟滟只是满脸不服气。

    “这样罢。”姬海平叹息道,“你回家去问爹,看看爹同不同意。别看爹在家中对林司使满口赞誉,可你真说要嫁过去,爹定是会反对的。”

    “问就问!”姬滟滟哼了一声,“我才不信爹不帮我呢。”

    她倒是给了哥哥几分面子,没再去寻林墨轩,却是转而去和林家姐妹说话。

    姬家兄弟相视苦笑。

    *

    姬滟滟有心示好,林家姐妹自然不会拒绝。林莫愁一向是个温柔可亲的性子,无论是谁都能说上几句话;林莫怜虽不喜林墨轩,可还不至于迁怒到姬滟滟这里,她做霆国郡主时也是沈黎贵女第一人,这会儿应对眼下的情形倒也得心应手。

    碍于林莫怜的尴尬处境,姬滟滟也不会多言政事,只与林家姐妹说一说衡湘诸多玩乐的所在。她是武将家的女儿,在家中又一向受宠,对于衡湘的马场武场了如指掌。林莫怜也是爱出门玩乐的性子,在沈黎时没少被姨夫表哥带着出去骑马射猎,闻言顿时起了兴致。两人说说笑笑,当下便约定好日后一同跑马。

    女孩子们这边相谈甚欢,兴意正浓之时,却忽听旁边几家相聚闲谈的郎君不知如何便谈论起了朝中之事。

    “近来朝中议论的秦振一事,诸位可曾听闻。”

    “我倒是不知,还请李兄解惑。”

    “他原是前霆的官员,前霆亡后便以身殉国。陛下有感于前霆殉国之人一片忠心,下旨为这些人著书立传,家人皆有封赏。这秦振的名字自然也在其中。”

    “陛下宽仁,实乃一代明君。”

    “陛下自是圣恩浩荡,可谁曾想这秦振之妻推辞不受不说,竟还敢对陛下言语不敬,只道他们是前霆遗民,不受陵国的旨意。”

    “这秦振之妻好大的胆量!”

    “谁说不是呢。”

    “要我说,还是咱们陛下过于宽厚。亡国之人,怎配如此礼遇?”

    林莫怜闻言,面上勃然变色。

    只是那边议论的几人却还未曾察觉,其中一人又道:“如秦振这般早早了断,倒也还算有几分眼色。亡国之人,苟活于世,未免太不知羞。”

    “竖子焉敢!”林莫怜大怒,转过身来高声呵斥。只是当她看清说话之人的模样之时,却只看见对方面色惨白,已是惶惶不敢言。

    因为,一支匕首正点在他的咽喉处。

    绯衣少年不知何时到了近前,藏于袖中的匕首无声出鞘。利刃刺破了皮肉,险险就要洞穿咽喉。

    九宫楼主罕见地动了真怒。

    在场诸多人都是在龙翼司中受训的一员,对于抚纪司使也称得上有几分熟悉。他们见过林墨轩照顾弟弟时的耐心温柔,和同僚谈笑时的随意洒脱,也见过他喝下绚颜时的镇定自若,执掌抚纪司时的不怒自威。

    他们原以为,这就是九宫楼主。

    直到今日,直到此时。

    绯衣公子仿佛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满身煞气将周遭所有人都钉在原处,阴冷森寒的杀意铺天盖地,只教人从心底生出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无所可躲,无处可藏。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

    杀神袖匕决生死,九宫楼士定兴亡。这才是以一己之力威慑天下的九宫楼主本来的模样。

    这才是,杀神。

    *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度过了一生,直到一声极轻微的“哥哥”打破了死寂。

    凝滞的气氛忽而为之一懈,漫天迫人的杀意在一瞬间消散无踪。

    ——林墨轩放下了匕首。

    “哥。”林墨言匆匆奔到兄长面前,“哥你消消气。”

    他或许是最先知道兄长动怒的人。在长姐怒斥之前,他先已听到了兄长捏碎酒杯的声响。

    亡国之人……长姐何尝不是亡国之人?母妃又何尝不是亡国之人?也难怪长姐怒极失态,长兄愤欲杀人。

    但他必须得去拦住兄长,大哥的名声……或许兄长自己不在意,但他还想维护一二。

    有林墨言这个亲弟弟开头,众人生怕林墨轩再动怒,连忙纷纷上前劝说。

    “他不知所谓,林司使没必要和这等人计较。”

    “正是,公子金尊玉贵,何必为他脏了手。”

    林墨轩垂下眼,匕首甩起一个刃花藏进袖中。少年神色淡漠,不辨悲喜。

    “我亦是亡国之人。”

    周遭霎时一静。

    林墨轩转头看向面露担忧之色的幼弟,勉强笑了一笑,缓和了语气安抚道:“我便不多留了,你们好好玩,我先行一步。”

    林墨言没有拦,只目送哥哥离开。可是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心思再玩下去?

    小少年冷了面色,淡淡瞥了惹事的安国公府二房长孙一眼,眼里是说不出的厌恶:“安国公府秉性高洁,想来我们府上不配与贵府共席。”他转身看向两个姐姐,“姐姐,我们也走罢。”

    林莫愁自然不会拆弟弟的台,她握紧了长姐冰凉的手,试图给长姐一点安慰:“姐姐我们走,我们回去找父王。”

    “好。”林莫怜应了一声,被弟弟妹妹一左一右地扶上了马车。待坐进马车之后,林莫怜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

    ——“我亦是亡国之人。”

    是啊,陵霆之战无论胜负,他们都是注定的输家。

    *

    林墨轩打马回城,却并未立即回静渊王府,而是转道去了龙翼司。

    且不说见到他的佽飞卫是何等惊异惶恐,林墨轩步履匆匆回了住处更衣,之后却是转去了刑堂。

    “林司使。”分管刑堂的几名佽飞卫连忙上前见礼。

    林墨轩颔首还礼,随即吩咐道:“今日加一场点罚。”

    “是。”领头的佽飞卫应下,又问道,“不知要罚哪些人?”

    “只我一人。”

    那佽飞卫顿时一怔,旋即低首问道:“敢问司使犯了什么错?”

    林墨轩微微一顿。

    对方见状,立即转了口风:“敢问司使如何惩处?”

    “刑鞭一百。”

    那佽飞卫不由得又是一怔,只是见林墨轩已经开始动手宽衣,当下也只得吩咐手下准备,自己则写了刑单请林墨轩过目签字。

    林墨轩提笔签字画押,随即也不用旁人催促,主动伏上了刑架。刑鞭夹杂着风声落下,只一鞭,便是一道血痕。

    唱数人在身后高声念道:“一。”

    林墨轩轻轻阖上双眼。

    犯了错,自然要受罚,只是这过错也分三六九等。有些错误无伤大雅,事急从权,惩罚推后一二也并非不可;而有些错误却是碰都不能碰,一旦犯下必须严惩,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而他今日的过错,便是后者。

    方才在赏春宴上,或许旁人以为他只不过是威胁恐吓,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当真起了杀心。

    他的匕首,只差一点点就划过了对方的咽喉。只差一点点,那人就会命丧当场。

    可是,仅仅是口舌之过,当真罪及性命么?说到底,不过是他仗着自己的武功肆意妄为,视人命如草芥。

    他不该如此。

    他不能如此。

    心存恶念,是人之常情。可那些于旁人而言不过是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于他而言却是真正可以做到甚至无需承担任何后果的现实。

    杀神袖匕决生死,九宫楼士定兴亡。

    他若当真想掀起祸乱,恐怕这天下无人能约束住他。可正因如此,他才需要更严格地约束己身。

    他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细想起来,这半年中他控制不住情绪的次数委实多了一些。从夏宁城前,到除夕之日,再到如今……

    他必须克制。如果做不到,就让疼痛帮他记住这一点。

    身后已是皮开肉绽,刑鞭接连落在伤口上,林墨轩抿住唇,攥着刑架的手指紧了又紧。

    疼痛促使泪水在眼底汇聚,渐渐溢出眼眶。林墨轩却没有管,任由泪水顺着面颊滑过,滴落在地上。

    “一百。”

    终于唱到一百之数,身后肆虐的刑鞭随之而止。林墨轩缓了一口气,撑身站起,抬手擦了一把面上的泪痕。

    不用看也知道,他背上恐怕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早已用内力护住心脉肺腑,并没有受内伤。而外伤看着虽严重,其实养上几天便可恢复如初。

    想来,他这样的重罪,只罚百鞭还远远不够。只是,百鞭已经是他的极限,并非是能承受的极限,而是再罚下去,恐怕会影响他出招的速度和判断的能力。眼下常远山的威胁未除,他必须保持自己巅峰的战力。

    林墨轩自己抬手点住几处要穴,将衣服披在身上,向几名佽飞卫致意之后,收起刑单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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