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伤

    “自罚百鞭?”静渊王幽幽发问。

    林墨轩垂下眼,神色平静地应了一声:“是。”

    林弈心中五味杂陈,虽也有几分恼怒,更多的却是心疼……和无奈。他深深叹息,努力缓和了语气:“为何?”

    林墨轩不愿在龙翼司言明缘由,在自家父王面前却不能隐瞒:“儿子一时激愤,险些失手伤人,自然是该罚的。”

    林弈闻言一怔,竟不知该如何说话。

    以他在朝中的权势,他的儿女其实有着种种不可言说的特权,即便当真失手伤人也并非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只是正因如此,他才管教子女格外严厉——才学还在其次,品德方是重中之重,草菅人命更是不能允许犯下的过错。

    但……险些失手而已,并未当真酿成大错。即便要罚,也不该罚的如此严重。

    林弈沉吟不语,却听一旁的长女嗤笑道:“九宫楼主,杀神文脩,你手底下有多少人命,还会在乎这个?”

    林弈闻言,下意识一蹙眉。旁人不知,可他却明白。

    ——“我是封号杀神,手上血债累累杀人如麻。但我这些年,从未杀过忠义之士。”

    他儿子,是当真在意这些。

    林墨轩却并未多言,只是简单解释道:“他罪不至死。”

    林莫怜又是一声冷笑。

    欺辱她之人罪不至死。那她的舅父舅母姨夫姨母就是十恶不赦?霆国万千忠勇将士就是罪该万死?

    碍于父王在旁,林莫怜终究没有出口相问。少女直直地看向林墨轩,眉眼中藏不住悲愤之意。

    林墨轩下意识别开了眼。

    林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毕竟没有真的伤人,你不必这般苛求自己。”

    旁人都道他教子严格,他也一向自认如此,但眼下看来……他儿子对自己的要求,恐怕比他的标准还要苛刻。

    果不其然,只听林墨轩回话道:“虽是如此,但毕竟惊吓到了对方,儿子赔罪也是应当。”

    林弈无奈,正待再说什么,却又被长女截住了话头。

    “是么?”

    林莫怜状似玩笑地开口,眼底却写满了怨恨:“哥哥惊吓到了安国公府的少爷,就要自罚百鞭赔罪。那哥哥恐吓我两次,妹妹要哥哥捱二百鞭,也不算过分罢?”

    “阿莲!”林弈又惊又怒。

    他素知自己这一双嫡出儿女之间矛盾颇深,但却万万想不到女儿对儿子的怨恨竟到了这般地步。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又何至于此?

    “父王别恼。”林莫怜轻笑道,“我不过是和哥哥开个玩笑罢了,哥哥……也不会答应啊。”

    “我答应了。”林墨轩道。

    这一回,却是林莫怜怔在当场。

    怨恨是真,想罚他出气也是真,但二百鞭……她再怎么恼怒,也不会盼着他死。

    她以为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针锋相对,她当真没想过他会答应……谁会这么傻,答应这种事?

    她抬眼看向林墨轩,却见林墨轩也正看向她。绯衣少年眉目沉着,眼底神情幽深难测:“此前是我的不是。日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日后啊……

    林莫怜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冷笑一声不再答话。

    “好了,以后谁都不许再提这事。”林弈眉头紧锁,厉声发话,心底却是深深的叹息。

    儿子要管,女儿也要教。说到底,终归是他这个做父王的失职了太多年。

    “本宫倒是有个疑问。”典雅高贵的长公主缓缓道,“本宫记得,王爷教墨言给楼主送了花吹雪?”

    林墨轩眼中划过一丝意外。

    母妃问话,不能不答。绯衣少年抿了抿唇,轻声应道:“是。”

    “花吹雪虽然是上品良药,但药香浓郁。若说在短时间内遮掩住血腥气不漏半分痕迹,恐怕只有九宫楼的冰焱能做到罢。”冷洛娴似笑非笑地起身,“本宫乏了,先行一步。至于文楼主……就留给王爷了。”

    她转头又唤道:“阿莲,随我来。”

    “好。”林莫怜顺从地站起身,向林弈行了一礼,跟着冷洛娴出去了。

    *

    林莫愁看了看父王的脸色,当下也扯着林墨言起身行礼告退,顺便还带走了厅中侍女。一时间,花厅中唯余父子二人。

    “坐罢。”林弈眉头深蹙,淡淡吩咐道。

    林墨轩却没敢坐。

    绯衣少年觑着父王的脸色,索性走到林弈身前屈膝长跪:“父王。”

    “儿子又惹您生气了吗?”

    林弈闭上眼,心中默念三声“莫生气”,这才睁眼道:“父王很生气。”

    “从前与你说过好生照顾自己,你怎么从来不往心里记?”

    林墨轩小声分辩:“我上药了。”

    “有花吹雪不用,非去用冰焱,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林弈瞪他。

    林墨轩沉默片刻,忽然道:“父王是在心疼我罢。”

    绯衣少年仰起头,很认真地确认着:“方才,母妃是不是……也有一点心疼我?”

    岂止是一点心疼?林弈思忖着。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只有小娴猜到了儿子是用冰焱,还特意在他面前点破这一点;口口声声说要儿子服侍,一听说儿子身上有伤当即就把儿子留给他,无非是想让儿子回去休息……毕竟是亲儿子,怎么可能不在意?

    “父王和母妃都很心疼。”林弈叹道,“知道我们心疼,以后就别做这种事了。”

    林墨轩抿了抿唇。

    “可是,儿子受的是刑伤。”绯衣少年轻声说道,“犯错受刑本就是耻辱,您也好,母妃也好,都不应该心疼儿子。”

    这说的是什么话!林弈心中着恼,却忽然觉得这话有几分耳熟。

    十余年前,墨轩被他罚过之后拉着他撒娇要他陪,而他却认为男孩子不能娇惯,不仅不同意还斥责了儿子。似乎,当时他就是这样说的。

    那么小的孩子……却把这句话记了十几年?

    林弈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长子,缓缓解释:“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父母怜惜子女,这是本能。”

    林墨轩默然不语。

    这十年来,他走南闯北见过太多人和事。有父母对子女爱逾性命,也有父母将子女视作拖累,这其中,从来没有什么天经地义。

    至于他……他只是记得母妃抱起阿莲离去,任他在身后哭喊追逐,哪怕他跌倒在地也不曾回头;他只是记得父王上表为阿莲请封郡主,随后却把他独自一人送进宫中,任他哭闹哀求也不肯再看他一眼。

    他相信父王此刻对他的怜惜是真心,只是……他年幼之时,父王和母妃对他的爱护又何尝不真?

    从万千宠爱到被父母厌弃,这样的落差他已经承受过一次了。倘若再有一次……只要他不抱有任何期待,应当可以做到平静接受罢。

    “墨轩记下了。”绯衣少年仰起头,微微笑道。

    “记下就好。”林弈道,“回去休息罢。”

    *

    待林墨轩回了自己的院落,林莫愁拉着林墨言已经等候多时。

    “我教厨房给哥哥送了食盒来,眼下正温着。”林莫愁道,“折腾大半日,哥哥怕是也饿了。”

    “多谢莫愁。”林墨轩微微一笑,倒也不同弟弟妹妹客气,顺手就在桌上摆了饭。林莫愁和林墨言早已用过,这会儿陪坐一旁,一人捧着一盏养身茶喝。

    “我当真不明白。”林墨言道,“说句不当的话,以父王的地位和哥哥的身份,就算哥哥真的失手杀了他,无非就是罚酒三杯的事。”

    “不许胡说。”林莫愁斥道。

    “本来就是对方挑衅在先。”林墨言不服气道,“不过是安国公府的孙辈,还是二房出来的,凭什么要哥哥赔罪?”

    林墨轩轻声一笑:“你说的不错。”

    绯衣少年慢悠悠地喝着汤,漫不经心的眉眼中流露出些许倨傲的神色:“他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当我去赔罪?”

    “那哥哥……”

    “他的生死,其实无关紧要。”林墨轩在盘中挑挑拣拣,“要紧的是,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随心所欲地取人性命。”

    这话从杀神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骇人听闻。林墨言怔了怔,下意识问了一句:“为什么?”

    “当年云城之祸,你们都听说过罢。”林墨轩轻声问。

    “自然听说过。”林莫愁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哥哥屠了云城,这才解云城之危,从此名扬天下。”

    提起自己的封神之战,林墨轩笑了一笑,神色中却无丝毫自傲之意。

    他平静地说道:“我有云城之毒。”

    林家姐弟顿时吃了一惊。

    天下谁人不知,毒王正是用了一味毒控制住了一城的人,甚至将一众前来围剿的高手也用这种毒制成了药人。若非九宫楼主屠尽云城,哪怕只有一个药人逃脱,那也是遗患无穷。

    而哥哥说……他有这种毒?

    “也很正常罢。”林墨轩语气平淡,“我精于毒术,又曾亲入云城,解出来药方也没有什么稀奇。这药方虽然古怪,但以九宫楼的势力,集齐这些药材也并不算太难。”

    “哥哥……”林莫愁颤声问,“你的意思是……”

    “我随时都有能力,掀起一场天下浩劫。”林墨轩轻轻一笑,“所以,我必须克己。”

    “我诛杀药王之时便在想这件事。”绯衣少年轻声道,“今日他掀起云城之祸,尚有我来解困;他日若是我掀起一场祸乱,却又有谁能来杀我?”

    “只有我,能约束我自己。”

    林莫愁注视着兄长的面容,默然无语。

    往日里也曾听说九宫楼主性情张扬目中无人,可她总觉得是外人以讹传讹。她哥哥明明君子端方,最是恪谨守礼的一个人。

    而今日,她才真正地见识到了哥哥的狂妄。

    若是不狂妄,又怎么会把这天下安危,都担在自己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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