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当日,龙舟竞渡。
帝后循例出宫,在河岸的凉棚中观赛。京中高官权贵也早早在岸边搭下凉棚准备伴驾,甚至各家为抢夺位置还出了几起争执之事,直闹到京兆尹前来调停才算罢休。
林弈身为帝王兄长,被皇上钦点伴驾,自是无需忧心这些。静渊王府的凉棚与帝后的凉棚相邻,谁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只是林弈另有一番烦恼,却又无法对人言。
“哥哥果然没有休假。”林墨言心情低落,“他怎么就那般忙碌,连五月节都不能休息。”
“哥哥是做正事呢。”林莫愁劝道,“哥哥不是教人传了话,说他忙过这一阵就回家么。”
“谁知道他所谓的‘忙过这一阵’是要忙到什么时候?”林墨言气道,“别又是要忙到除夕了。”
“好了,说这些有什么用。等你哥哥有空了自然会回府。”林弈打断了姐弟俩的谈话。
莫愁和墨言不知情,他身为佽飞卫指挥使又怎么会不清楚长子究竟在忙什么?倘若行事顺利,儿子今日便可回家休息一阵,只是……
只是今日的计划顺利与否,大半都担在了儿子一人身上,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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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你父母弟妹都在,不担心?”何橖挑眉问道。
“我信得过燕晋。”林墨轩淡淡道。
燕晋是禁卫司司使,林墨轩与他虽相交不密,但毕竟做了半年同僚,对彼此的能力还是有所了解的。禁卫司固然是以守护帝王为主,然而静渊王府的身份地位在,也不容禁卫司轻忽。
“再说我父王是知情人,今日王府护卫来的虽不算多,功夫倒也都还看得过去。”林墨轩道,“何况,你我在这边,楚筠落和虞缨还带了人在那边守着。”
“那你自己呢?”何橖问道,“今天的计划,可全是围绕着你设计的。陛下敢冒这个风险,也是相信你的能力。你真的……能挡得住么?”
“当然。”林墨轩神色波澜不惊。
“我知道你很厉害,可是今天要来的不仅是霆国残部,还有前陵遗民,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可不在少数。”何橖道,“以你一人之力,要敌过这许多……”
“我心里有数。”林墨轩微微颔首,“只要你别让人跑了,要拦下这些人我一人足矣。”
说话间,奚南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二人视线之中,抬手比了个手势。见两人都点了头,奚南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收到了探事司的指示,何橖也不再多言,当即退到一侧给镇法司一一下令。林墨轩更是一个闪身,袖中匕首已经出鞘。
铮然一声金戈交鸣。
“常远山。”玄衣司使眉目清冷,眼底闪过一道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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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出现的刺客令河岸顿时乱了起来,只是有镇定自若的帝王和训练有素的佽飞卫在,局面很快被人控制住。而另一边,常远山和林墨轩缠斗在一处,谁也没有顾及旁人。
“文楼主,久仰大名。”常远山手上招招狠辣,口中却也讲个不停,“只是夏阳城上,应当不是你我第一次见面罢。”
林墨轩并不理会,手上匕首旋转出一道道杀意。
常远山却也不在意林墨轩的冷漠,兀自说道:“我记得……庆和二十年,我带着一个翊林卫办差。那孩子虽探得消息,但做事不周密,险险出了岔子,最后教我抽了八十鞭以儆效尤。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沈宿。”
林墨轩连一丝表情都欠奉。
常远山不以为意,依旧自顾自地说道:“我后来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能探得这样隐秘情报的人,不该出这样的差错。让人觉得……像是有意为之。只是等我再查那翊林卫下落的时候,却发现此人已经死在长公主府被人围攻的那一夜里。”
“文楼主,那是你罢。”常远山目光锐利,“只是我想不明白,沈宿这个名字由何而来?”
“蒋沈韩杨,辰宿列张。”玄衣司使终于开口道,“你猜的都对,但那又如何?你终归活不过今日。”
“我活不过今日,你难道就逃的掉吗?”常远山大笑,“文楼主,看看你的周围罢!”
就在二人缠斗之时,常远山所带的翊林卫余部已经围住了林墨轩,而更外围,则是欲前来援救却不得寸进的佽飞卫。
“我今日来时,便已知晓你们早有准备。可我没想杀陵皇,我也不想杀静渊王或是长公主。我的目标是你啊!”常远山近乎癫狂,“是你扭转了战局,是你射杀了陛下,是你逼迫长公主开城纳降!亡我霆国之人,是你啊!”
“嗯,是我。”林墨轩平静地用匕首在常远山颈上划开一道喷涌的血泉,“多谢你的配合。”
重重包围之中,他微微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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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探事司便已探得常远山的行动之期,迅速将这消息报到了帝王案前。
陛下决意不改计划,仍按照旧例于端午出游,佽飞卫自然是格外慎重,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卫帝后安全。燕晋带领禁卫司倾巢而出,何樘又从镇法司分了半数人交给虞缨,且还有楚筠洛坐镇,层层守卫在帝后周围。
而在常远山的计划中,刺杀帝后不过是个虚招,故而被派遣出去送死的前陵遗民顷刻间便被佽飞卫所剿灭。只是与此同时,他真正的得力部下——翊林卫残部——已将林墨轩团团围住。
林墨轩可用之人,仅有何樘所带领的半数镇法司佽飞卫而已。而何樘所率部下唯一的任务,却是围住这些犯上作乱之人,不让一人逃脱。
此刻,抚纪司使乃是孤身面对数百叛军。
林弈遥遥望着陷于乱军之中的长子,面上神色凝重。而他身侧的冷洛娴早已站起身,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儿子。
“你……你早知今日会有此事?”冷洛娴问。
她不多管事,却不是不知事。林弈身为佽飞卫指挥使,消息有多灵通她十余年前便有所领教。纵使如今林弈避嫌不多过问龙翼司之事,可这么大的事却也不可能瞒过他。
“嗯。”林弈应了一声。
“眼下情形……可还在你们的计划之中?”冷洛娴继续问。
“这便是计划。”林弈低声回答。
既然尚在计划之内……冷洛娴心下稍安,只是随即便升起滔天怒意:“这是你们的计划?把所有危险都推在你儿子身上,这就是你的计划?”
“这是墨轩的安排。”林弈道。
夫妻两个这会儿都没有心思去争论,简单辩了两句便住了口。二人的目光透过重重叛军,紧紧地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玄衣少年抬起了手。
以林墨轩为中心,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迅速波及开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被佽飞卫围住的翊林卫残部纷纷横尸于地,偌大场中唯余玄衣少年一人伫立。
河岸内外,霎时寂静无声。良久,方响起一片片窃窃私语。
“不愧是……杀神。”
“听说……嗜血成性……生啖人肉,活剖人心……”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功夫!”
“这是……这是什么功法?”
静渊王夫妇却并没有这样的疑问,二人遥遥望着长子,异口同声道:“毒功。”
“难怪……”林弈喃喃道,“难怪他能屠了云城。”
两年前,药王谷传人在云城炼了奇毒,以人养毒,畜了满城药人。唯恐毒人为祸天下,各大势力皆闻风而动遣高手前去围剿,却无一人逃脱这奇毒,最后都成为了毒人中的一员。
只除了——
九宫楼主,杀神文脩。
难怪他能屠了云城,难怪他没有中云城奇毒。他练的是毒功,他自己就是天下最毒的药人!
“他怎么……他怎么能练毒功?”冷洛娴摇摇欲坠,倚着女儿才能勉强站立,“这些年,他要过的有多难?”
“毒功都能忍下来,难怪他会用绚颜练功。”林弈喟然叹息。
“绚……颜?”冷洛娴僵硬地转过头,“你说的,是我知道的那个绚颜?”
她也曾在年少时行走江湖,她也曾翻阅过皇室密藏的种种秘卷。她知道什么是毒功,也知道用绚颜练功的法门。
只是,这些鲜有人用的残酷手段落在她儿子身上……
“你是手握兵权的亲王,我是上朝议政的长公主。”冷洛娴看着林弈,似在询问又似在喃喃自语,“你我的儿子,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林弈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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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墨轩指尖甩出一道刃花,匕首随即没入衣袖。他向何樘走过去,随口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何樘神色复杂。
与林墨轩相识半年,他最初对于九宫楼主的敬畏早已渐渐淡去。他知道龙翼司无一人是林墨轩的对手,他知道林墨轩是一个能对自己用绚颜的狠人,但是……
今天这一幕终于让他想起来,他面前这个人是九宫楼主,是以一己之力屠了云城的杀神。
“只是没想到,你练的是毒功。”何樘道,“这些……怎么办?”
林墨轩回头看了看满地尸体:“毒已经收了,让你的人清理一下罢,不会有问题。你若实在不放心,我提前预备了解毒丸给副指挥使。”
玄衣司使挑了挑眉:“喏,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