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四)

    那一片微弯的上弦月在西边天际散发光辉时,琴逢玉和李相夷两人终于想起来,他们是来坐船的,不是来站在桥上闲聊的。

    但也怪不得,回顾一番今日的行程,师兄妹之前都没有太多时间私下说话。

    琴逢玉午后到四顾门,先是遇上单孤刀和乔姑娘,后来小师兄回了,又被两位师兄领着认人。

    四顾门走了一圈后,她被安置在小师兄隔壁的院子,据单孤刀强调,是“相夷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的小师妹的住处”。

    里边一应用品都选上乘,不但有搜罗来的新鲜玩物,还有诸如药柜药碾竹盘等,医者用得着的器具。

    单孤刀替李相夷表功:“逢玉,相夷平日可是个大忙人,但这小院样样都是他操心,费了不少工夫呢。这下你不在四顾门多住些时候,就真对不住他这一番心意啦!”

    琴逢玉左右看看,心里却想,是吗?我不信。

    院子的确是好,摆设用具暂且不说,生活情趣也不得了。

    月季兰草杜鹃都生机勃勃,一株海棠正含苞待放。

    花树下一架铺软羊皮的竹摇椅,不远处一缸莲叶,叶片下依稀有数点鱼影。

    屋子里,圆肚瓶里三两枝白玉兰,花瓣饱满丰润,大概是今日才从别处剪来的。

    再里间,窗边有妆台,床头还悬一只香囊,香气淡而宁神。

    ……

    诸如此类细节,通通妥帖周到,但恰是这周到的安排让琴逢玉疑惑。

    她记得小师兄从来都对这些生活琐事不上心,不是懒得想,是压根没这根筋,他自己的起居便敷衍得很,哪里来的这等耐心替她……

    琴逢玉边想边往小师兄脸上看,霎时瞪大眼睛——她看到小师兄故作镇定,但依旧掩不住一脸得色。

    还真是他!

    “竟然还有这么一天……”

    实在太出乎意料,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半句。

    李相夷不知哪里来的小孩脾气,有点挂脸:“怎么,不能是我?”

    “也没有,”琴逢玉想说“一年不见,你变得如此有闲情逸致了”,然而眼睛扫一眼单孤刀,又咽下,“辛苦小师兄了,那……我去放包袱。”

    放完包袱后,三人重回会客厅,聚齐了人,去楼外楼吃酒席,还点了一桌没能认真享受的美食。

    旁边也总是有人,没说话的机会。

    直到此刻。

    微风明月的桥上,琴逢玉放开人前装出来的客气礼貌,李相夷也卸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头,师兄妹两人就着水波月色,一身轻松地说话。

    琴逢玉问李相夷怎么变得这么有闲情逸致(李相夷:什么?我没有),李相夷向她展示一下最近新悟出的一套心法(琴逢玉:厉害,但怎么还没取名),两人再聊一聊琴逢玉一路抵达四顾门途中诊治的病患(诊金丰厚),喝到的碧波酿(有点过酸),吃到的芝麻油胡饼(为此多留了三天)……

    唯有一点,两人都默契地不提单孤刀。

    李相夷早看出琴逢玉仍是与单孤刀相处不来,琴逢玉也知道小师兄看出来了,但久别重逢,谁也不想提起说不到一块儿去的话题。

    就这么不知不觉,时间倏忽而过,桥上其他人来了又走,月轮东升又将西落,已近子夜。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琴逢玉听到徐徐水声,是一艘彩舟从桥下驶过。她倾身去看,船上人也仰头望过来。

    一位身着彩衣、明眸皓齿的姑娘好奇地打量着琴逢玉和李相夷。

    她发现了什么似的,忽然狡黠一笑,眼睛亮晶晶的,朝琴逢玉招手:“小娘子,在桥上有什么意思,来一同坐船呀!”

    哦对!坐船。

    李相夷像是怕琴逢玉真跳下去似的,立马伸手一拦,先回了彩衣姑娘一句:“多谢挂念,我们有船了!”又问琴逢玉,“圆圆,这一年,轻功练得如何?”

    “啊?”

    这是哪一出?琴逢玉不明所以,回答,“练得还行,师父师公都说能用。”

    李相夷遂眉开眼笑,牵起她的手:“那我们走!”

    说走就走。

    琴逢玉只觉得手上传来一阵热意,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先是浑身一轻,仿佛乘风的风筝似的飘扬而起,再悠悠然越过石桥,又在水面上轻点借力,落向岸边一个小小的码头。

    “哎哟,小郎君急了……”

    身后的彩舟上传来善意的取笑声,琴逢玉完全没听到。

    她只顾着看小师兄的背影,他的长发在风里翻飞,束发的璎珞时隐时现,纷繁的衣袖下,是那只又温热的手,将那丝缕的夜寒尽数驱散。

    ——小师兄在给她输送内力。

    通过那只手,一股内力源源不断地传来,质地纯厚又温煦,如冻水消痕,晓风生暖。

    在那股内力的引导下,她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练出来的粗浅轻功,竟然隐有提升之势……

    这就是小师兄新悟出的心法?

    琴逢玉十分惊讶,刚刚听小师兄说的时候还没意识到,但现在看来,这心法既然能催进人的功夫,是不是说明它有生发之效,平日也能拿来替人疗伤?

    她忍不住开口:“小师兄!这是——啊!”

    李相夷:“怎么——当心!”

    离岸边只有短短的距离时,变故陡生。

    原本牵着人飞得好好的,不知道身后的家伙哪一口气岔了,李相夷察觉到掌中的手突然往外一脱。

    他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只见琴逢玉歪着身子,显然是气力中断,正在往河里掉。

    这是怎么了!

    来不及想太多,李相夷立刻伸手牢牢揽住琴逢玉的腰,再提气一纵身,两人就稳稳落到了岸边。

    “圆圆……这就是你说的练得还行?”

    李相夷还不敢放开人,他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琴逢玉,语气明明是真诚的疑问,却又莫名惹人生气,“师父师娘是不是给你放水了?他们怎么会说能用呢,你撒娇蒙混过关啦?……咦,你脸怎么了?”

    琴逢玉:“……”

    皎洁月光下,他的圆圆师妹眼含泪光地瞪着他,那张脸本该白皙如玉,但此刻,右颊靠上侧隐约有一道红痕,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

    李相夷:咦?

    不等他再问,琴逢玉闪电般伸手,一下拽住了李相夷袖上一条栓了宝石的饰带,举到他面前。

    她平板着声音,吐出一个字:“它。”

    李相夷:“啊?”

    琴逢玉:“它打我。”

    李相夷:“……”

    刚才朝岸边下落时,这条饰带被宽袖卷起,毫无预兆,不由分说,狠狠抽在了琴逢玉脸上。

    那颗并不简省的宝石直接撞上她的颧骨,“咚”地一声,她一瞬间完全懵了,眼角也沁出了眼泪。

    现在琴逢玉揪着罪魁祸首,恨得牙痒痒。

    “哎,这个……”李相夷不知道该说什么,“疼吗?没打到眼睛吧?”

    琴逢玉扁嘴:“没有,但是疼!”

    当然疼啊!她现在脑子里还嗡嗡的呢!

    “哎……”

    李相夷伸手,想给她揉一下,没敢真的揉,视线有点发虚。

    怎么办?李相夷左右为难,心虚气短,他实在是没办法,一着急,蓦地扯断饰带,别开眼睛,塞到琴逢玉手里:“给你处置!”

    接着一不做二不休,趁她没反应过来,伸手再揽住人,一点足尖,将琴逢玉带到了不远处停在小码头的乌篷船上。

    “别生气了,师兄不好……师兄带你坐船,给你赔罪!”

    他将人放在船上,足尖一挑,船篙挑到手上,然后使足力气,猛地一撑,一艘乌篷小船就如离弦之箭一般,乘风破浪地冲了出去。

    琴逢玉:“……”

    她被船带得踉跄了一下,扶着船篷才站稳。站稳后立在船头,手上攥着饰带,头发全往后飞,被迎面的风刮得眼睛都睁不开。

    小师兄还在奋力撑船,似乎想用船行走的速度,来证明他赔罪的心诚。

    好在眼下黑漆漆的河面上只剩下他们这一艘船,不怕撞上别人,船头的一点灯光点点摇曳,照亮撑船人,又映在水里,托着船前行。

    “……慢一点!”

    琴逢玉气消了,她鼓鼓脸颊,抹掉眼泪说了一句,弯腰走进船舱。

    外边李相夷声音里满是笑意:“好,遵命。”

    船果然慢了下来,他又嘱咐,“里边有薄被有枕头,你要是冷了困了,就躺进去休息。茶水在另一头,看到那小柜子了吗?那里有零嘴,不用给我留,你想吃尽管吃。”

    “知道啦。”

    琴逢玉按照他说的找到了各色用具,摸到零嘴,摊开薄被,再摆好枕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小师兄,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嗯?你想去哪儿?”

    李相夷的声音和着微风,尤为柔和,“去扬州怎么样?这是去扬州的方向。”

    “我是没来过江南,但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去扬州这么走,得走三四天吧……”她嘟囔着,又扬声问,“吃糖吗?”

    “给我一颗。”

    撑船的人坐下了,一只手伸进来,琴逢玉放一块梨膏糖上去。

    “三四天怎么了,”李相夷背靠着船篷,听到船篷里的人在咔嚓咔嚓咬果子,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你以前不是说过想去扬州的吗?”

    “好像是说过……”

    “那我们就慢悠悠晃过去,路上要是看到好玩的,还能随时停下来,这不是挺好吗?”

    “是好,但小师兄你有时间吗?四顾门不管啦?”

    “往返也就十来天,出不了什么大事。”

    “说是这么说,四顾门刚建,你真的能放心?”

    “……”

    还真不能放心。

    李相夷再伸手:“糖。”

    这次是一块饴糖。

    他将糖往嘴里一扔:“开头总是事最多的,等过段时间,一切都走上正轨了……”

    船篷里的人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船舱里没声音了,李相夷问道:“困了?”

    “唔……有点儿。”

    “那就睡吧。不去哪儿,就是带你坐坐船。”

    “嗯……”

    李相夷摘了灯吹灭,放到脚下,回头看一眼,船舱里黑乎乎的,依稀有一个人影。他听着流过船边的宁静水声,发现自己还在笑。

    船篙扔在一旁,李相夷不打算再撑船,就这么随它自走。

    顺着这条河慢慢飘荡,说不定,真的就将其他抛诸脑后,飘到扬州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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