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念

    茶肆热闹,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

    唐幼鱼听着话本里的自己,一会儿从给仙尊戴绿帽的负心女,变成被仙尊杀妻证道的可怜人。一会儿又从杀了仙尊白月光的恶毒女配,变成玩弄仙尊感情的女魔头。

    心道艺术还真是来源于生活。

    总归不管哪一本书,上官余跟沈阳曦都是互看生厌、不死不休的死对头。

    沈阳曦厌恶她。

    唐幼鱼知道。

    她觉得自己对沈阳曦是有那么一丢丢愧疚之情在。

    即因为上一世的逃婚,使他被外人诟笑,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又因为要攻略他,要将这个本该纯然的人,硬生生拉入尘世之泥中……

    很多事情他不在意,不在意说书人的闲谈,不在意旁人的误解。

    不在意,不理解。

    如此这般,唐幼鱼更内疚了。

    她正想得出神,漫不经心回应着上官鑫与上官齐的话。

    这时——

    “上官余。”沈阳曦突然道。

    在座三人,齐齐停滞了腰杆,后背一凉。

    外出游离时上官鑫便被叮嘱,绝不可在上清仙尊面前提姑姑的名讳。

    上官齐更是知道,这个人名,在万剑宗算是个禁忌。

    俩人恨不得堵住说书人的嘴,怎么还敢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唐幼鱼也捏了把冷汗,只听沈阳曦不疾不徐道:“四百年前,有人曾言上官余与不问关系密切,更有人言她便是不问组织的首领。”

    男人抬起头,指尖轻轻摸索着墨绿茶盏,一双黑瞳生来便带有一种矜贵漠然。

    这双黑瞳正看着唐幼鱼,带着股染霜的寒意:“你可知你身上仍有笙草的气息?”

    唐幼鱼没想到这人还没放弃逼问她易容的事情。

    笙草价低,修士不常用笙草,更别提唐家这种修真界里的暴发户了。

    这该如何解释?

    上官鑫忍不住了,他道:“仙尊,且不说你如此非议姑姑;单道不问组织早已于四百年前全数被剿,唐余才年方二十,又怎么可能与不问有关?”

    唐幼鱼觉得上官鑫活不长了……

    果然看见沈阳曦眸色凉凉地看向他。

    “更别提,唐余还是我未过门的嫂嫂,兄长怎么说也是您唯一的徒弟,您怎么能如此针对将来的徒媳?”

    唐幼鱼已经考虑在哪块地界给上官鑫挑坟了。

    “哦?是吗?”沈阳曦嗤笑一声,不咸不淡地开口:“徒媳?”

    这话是对着唐幼鱼说的,他黑沉目光紧紧锁着唐幼鱼:“难怪你惧吾怕吾,却与吾徒形影不离……”

    他的长相本就极为惊艳,线条一笔一画,流畅利落。特别是那双狭长的凤眼,此时失去了原本的冷峭,平添出几分邪意。被压下去的艳又生了出来,配上眼下的朱纹,莫名让唐幼鱼有些心悸。

    她紧了紧手中茶盏。

    也没有形影不离吧……

    唐幼鱼觉得自己风评被害,今日分明是说书弟子请她来的。

    转身一看,那厮早已吓得不见了踪影……

    她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但沈阳曦没给她这个机会,接着轻轻一声笑:“可惜了。”

    他他他,他竟然笑了?

    唐幼鱼寒毛炸起,捂住灵台,感觉自己好像又进入了那个可怕的幻境。

    但是,她也从未见过沈阳曦如此鲜明的模样。

    一千年前,他对俗事皆无知;四百年前,他修为接近天道,却又淡漠若神明,对一切无感无觉。

    可现在的他,坐在粗竹制的简陋茶桌前,迷蒙春雨自窗外飘入,染湿了他的指尖,平白多了几分人气儿。

    沈阳曦散落的长发微微浮动,轻轻吐出一句话:“我不同意。”

    可惜了,我不同意。

    唐幼鱼呼吸着雨水带来的潮气,看着沈阳曦,听他淡淡道:“弟子事师,敬同于父。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吾,不许。”

    他纤长眼睫压下,扫过唐幼鱼,抬起手中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侧看向窗外。

    表情风轻云淡,若闲看落花一般。

    “仙尊怎能如此?”上官鑫十分替这颗小趴菜不平:“唐余自小阳秘境起便对兄长一见钟情。您不能因为她出身不好、长得又丑、唐家还没落了而嫌她……”

    “小阳秘境没有了。”沈阳曦不冷不热道。

    “……”

    空气一瞬间寂静。

    唐幼鱼一时间不知感谢上官鑫嘴下留情,还是该惊讶沈阳曦也知道小阳秘境没有了……

    然后,摆烂似地对着杯中茶水照了照自己的脸。

    很丑吗?

    她呲牙一笑。

    ……是有那么点丑。

    然后便不开心了,转而怒视上官鑫。

    “你怎么了?帮你说话你还这么瞪我。”上官鑫不解。

    沈阳曦看着那张脸,少女的皮肤白皙,眼瞳有浅淡的茶色,鼻尖小而翘,微微挺着,因现下的恼火染了几分薄红。

    他看着这抹红,想起它以前也出现在其他地方过。

    月下、昙花、潮湿的水汽、温热的泉水、人影重叠。

    两个人,只有两个人。

    他紧了紧手指,再看向正与上官鑫斗嘴的她。

    又觉那抹红变得恼人起来。

    “……”

    沈阳曦起身拎起唐幼鱼的后领,半句话不说便往唐府走去。

    “仙尊/师尊。”上官家兄弟茫然唤出声。

    唐幼鱼觉得,要不是她打不过!要不是沈阳曦厉害了点儿,要不是这次穿越遇见他早了几年,她一定狠狠教训他丫的!

    方才还口口声声道尊师重道,现在呢?

    放自己身上标准就变了是吧?

    哪有这样拎着师父的徒弟?

    她的眼睛瞪成死鱼眼,生无可恋地在大街上被沈阳曦托着走。

    雨水冰冷无情的扑打在她的脸上,呸呸——唐幼鱼叉着手,面无表情吐出一口雨,只道天道不公,世风日下。

    “阳曦。”张长风恰巧自对面走来,“这是?”

    他的目光落在沈阳曦拎着唐幼鱼的手上。

    沈阳曦神色不变:“回府、管教。”

    “哈哈哈。”张长风大笑,“阳曦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开玩笑。快些松开吧,唐家小友快被勒得喘不过气了。”

    唐幼鱼觉得张长风真是的大好人。

    沈阳曦脸色并不好看,“那便踏阵而回。”

    说罢,他脚下阵纹升起,四周有风聚来,自阵纹处形成一股气浪,一时间整条街道清光乍现,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冻结了一般,空间支离破碎,仿佛无数块碎裂的镜片映照出人影。

    唐幼鱼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拽动,眼见便要进入漆黑的缝隙中,那处隐约可见温泉倒影。

    昙花、皓月,通天之力竟是连时间都扭曲了。

    “阳曦,你冷静点。”一只手掌搭到沈阳曦肩上,“无念峰极寒,唐家小友仅在筑基,进去会死的!”

    沈阳曦骤然回神,蓦然松开手,身形后退半步。

    一瞬间镜像全然破碎,继而消失,街市人群闹哄哄的声音也相继传来。

    他喉结紧了紧,半晌,看向唐幼鱼,薄唇几经张合,最终什么话也说出口。

    唐幼鱼也觉得沈阳曦方才有些不太对劲。但现下再看,又见他一人站在那里,眼睫轻垂,淡漠不语的样子跟以前没什么不同。

    可气氛确实有些沉闷。

    她想了会儿,凑到沈阳曦面前,“仙尊可是生气了?”

    沈阳曦狼狈撇过头去。

    唐幼鱼摘下腰间储物袋,在里面翻翻找找,终于拿出一颗绿色糖果,道:“仙尊说我身上的笙草气息是因为这个吧。”

    她伸出手,递到沈阳曦身前,“给。”

    因着距离近了些,唐幼鱼也闻到了沈阳曦身上的味道,清清凉凉的,有些甜。她本能向前,脑袋凑过去:“仙尊别只说我,你身上也有呢,是笙草糖的味道。”

    沈阳曦本能后退半步,有些仓皇地挪开眼,再看向身前少女,她的手还伸着,指尖微微泛着粉,一颗绿色糖果静静躺在掌心。

    他们离得极近,全然不该是两个才认识几天的人该有的样子,而她仍无所知。

    亦无所知他方才起的念。

    沈阳曦攥起背在身后的手,手背处筋络鼓起。

    她总是这般一无所知,又擅自靠近。

    “阳曦,你怎么了?”张长风问。

    “无事。”沈阳曦淡淡开口。

    唐幼鱼看着这个大好人,笑嘻嘻地对张长风道了声谢。

    蓝翎顶着一身乱糟糟的毛飞过来,无精打采的趴到唐幼鱼头顶,“宿主,沈阳曦变了……”

    唐幼鱼颇为赞同,“你是不知道,方才那一刻我的神魂都有些震动。可把我吓死了!”

    “他想把你传送出去,不知前往何地。”蓝翎补刀。

    “该死!”唐幼鱼道:“他那个峰头儿,就是那个终年飘雪寒飕飕的韶华殿,那后面有个温泉。我刚才在空间裂隙里看到那儿了。”

    “哇!”蓝翎发出没见识的尖叫:“沈阳曦想把你关自己窝儿里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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