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聿则发现自从回了吴川，他就在赶趟似的喝酒，都是些过往的人情。

    好像所有的人情债都要集中在这几天清算。

    先是发小聚会，再是婚宴后的同学会，今天他爸还要来掺一脚。

    谢幸之叫他回金湖园吃晚饭时，他以为蒋司磊已经回南江了，父子俩最近有矛盾，除掉昨天婚宴，两人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面了。

    可车子开到一半才听说蒋董没走，专门等他回家吃饭。

    进屋时晚饭的菜已经上桌，蒋司磊坐在主位看手机，时不时扶下眼镜，看见他进来打招呼也没吭声。

    等蒋聿则脱了外套洗过手走到餐桌边，蒋司磊才扬手指了个位子让他坐。

    “来了就吃，架子摆得够大 ，下次要吃螃蟹，让你那边的阿姨做，不要搞回来麻烦别人。”

    谢幸之坐在男人旁边，右手食指缠了一圈创可贴，没有说话，只给蒋聿则打了个眼色。

    桌上的红烧牛腩，辣子鸡和清炒菜心都摆得精致，还有小砂锅盛着的豆角茄子煲冒着滋滋热气，唯有蒋聿则面前的大闸蟹是用一个很有年代感的搪瓷盆盛着，蟹腿蜷着，胡乱挤在一起，冒了盆尖儿。

    丁姨把蒋聿则带回来的手抓羊肉蒸热，摆盘端上桌时傅磊才放下手机，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小丁啊，早晨不是收到几瓶桂花酒？”他扫了下桌上的几个菜，又看了眼老婆和儿子，“拿三个杯子吧！”

    说话时蒋聿则已经挑了2只公蟹在餐盘，然后起身放在了谢幸之前面。

    羊肉和辣子鸡还有牛肉茄子都是蒋司磊喜欢的，也是吴川的本地菜，谢幸之是南方人，其实更爱吃蟹。

    接了儿子递过来的盘子，谢幸之看了一眼主位的人，然后问起了蒋聿则的近况。

    ”儿子，最近是不是挺忙的？昨天见你就觉着好像瘦了一圈！”

    蒋聿则也看了蒋司磊一眼，又夹了块肉放进谢幸之的碗里，才接话。

    “衣服穿的，深色显瘦。”

    话音刚落，主位的中年男人嗤笑，“就这样的，听说人家姑娘看不上。”

    蒋聿则接过丁姨拿来的酒和杯子，慢慢倒了三杯，给一家人分了，浅黄色的佳酿顺着杯壁滑下，顿时香气四溢，桂花本就馥郁，混了酒气，更添一层厚润。

    他进门就意识到今天蒋司磊心情不好，但应该不是为了之前的事。

    这会一句话，他终于搞明白，原来是听说了前不久他相亲告吹的事。

    这个相亲蒋司磊一开始就反对，是谢幸之坚持才促成的饭局。

    蒋司磊在儿子的婚事上有私心，今年外界都在传蒋家和叶家要联姻，他没指望自己儿子接了南江这边的家业就能吃下全蒋家的大盘，但有叶家的关系在，至少不会被另几房再惦记盘算。

    可消息才传出来，谢幸之像是故意和他对着干似的，很快寻了个吴川的姑娘，要给儿子撮合。

    女方家并不从商，家里几代都是搞教育的，她大伯一家人也都认识，是蒋聿则初中时候的校长程培章。

    因为这层关系，蒋司磊才勉强松口，只同意让去见见。

    意思就是看着恩师的面子，见见就行，别有下文。

    可昨天婚宴听几个以前地质队的老同事聊天才知道，程家那个姑娘，眼界高得很，回国快一年了，亲相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愣是一个都没看上。

    大家当然不知道，程家姑娘这一年没看上的十个八个小伙子里，最近的那个是他儿子蒋聿则。

    不能有下文和没被看上是两个概念。

    谢幸之家里世代从医，也是上学时就和蒋司磊在一起了，毕业后便跟着到了吴川成家立业。蒋司磊是次子，年轻时叛逆，仗着有大哥顶着，无论如何都不肯沾手家里的生意。

    他喜欢搞地质，大学报了相关的专业，毕业自然考进了地质队，出出野外，家里歇歇，过了几年潇洒日子。

    还是大哥病了，家里老爷子使了手段，才把蒋司磊给逼回南江的。

    他也是当时突然认清了现实，姓了蒋，就是逃不掉的命。

    他如此，他儿子也如此。

    反正最后殊途同归，不如一开始就只给一条路走。

    十五年前从他接了家业开始，蒋聿则也等于扛上了担子。

    蒋司磊按家里传下来的规矩和要求把儿子培养成才，费了不少心血，没理由会被人看不上。

    这事本来也是蒋聿则没上心，怨不得蒋司磊生气，但都怪在人家姑娘身上，总不太合适。

    蒋聿则听罢解释了两句。

    “不是人家眼高，见完面我就出差了，跑了好几个地方，我也没联系人家。”

    谢幸之一听这话，马上接过来问：“那意思是你觉得人还不错？”

    “就见了一面，总不好冒然评价。”

    “没让你评价别人，主要是你怎么想？人家姑娘的谈吐礼仪，长相性格你总是接触过的，程校长家的姑娘，这些方面应该不会差的。”

    蒋聿则没想到只是勉强答应见了一面就惹出这么多事。

    这都过了半个多月，他以为相亲的事已经算是结束了。

    但婚宴结束父母还是专门提起来问了。吴川圈子小，他这边处境尚且如此，估计对方日子也要难过了。

    左右是他没把这件事给办好，走过场都走得敷衍了事，他觉着还是要找机会联系下对方，两个人把话说清楚，也好给长辈们一个交待。

    相亲这种事，只此一次了。

    “我忙完这几天会联系一下程校长，再看吧！”

    蒋聿则把话说得软，谢幸之便笑起来，连应了几句“好。”

    “好什么好？回来了去拜访下老师是应该的，旁的就别多事再提了。”

    蒋司磊一句话又把气氛给搞僵。

    这次谢幸之也不再应他，只当吹过一阵耳边风。

    程校长家的姑娘还是李校长王校长家的姑娘，是谁都无所谓，她谢幸之的儿子，总不能到头来也变成被物欲权势湮没的工具人吧？

    蒋司磊也早就不在乎自家夫人的态度了，说完该说的，继续吃饭。

    以前常出野外，闲来高度白酒喝得多，桂花酒这种甜口的佐餐小酒喝起来就像在喝饮料，心情不好，酒下的格外快。

    蒋聿则陪着，不知不觉也喝了不少。

    饭后谢幸之很快离席，让儿子走的时候带些吃食，蒋聿则应下后又去茶室陪蒋司磊尝了尝新开的陈年白茶才告辞。

    临出门，坐在茶台后的蒋司磊突然叫住他，沉默着盯了他好一阵，最后在抿茶前动了动嘴，

    “周三来公司开会。”

    “下周我出差。”他低头掩住口鼻轻咳两下，答完话便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才提，蒋聿则知道他爸在敲打他。

    这次至少留了个门给他退。

    下周的事，再下周去谈吧！

    谢幸之让丁姨提前装好了一大包酱肉笋干烤麸焖笋之类的食材放在车上，蒋聿则又顺便拎了瓶角落的桂花酒。

    他提前叫了黎响来接，把酒递出去时，还带着点醉意，本来嗓子就有些哑，这会说话声音更小了些。

    “麻烦你了！”

    黎响应了句“不麻烦”，就安安静静坐进了驾驶位。

    刚接东西时，黎响碰到了蒋聿则的手，很明显的高于正常体温，但是对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发着高烧，也腰背挺直，坐进车里时还不忘轻拽衣角，拉展布料的褶皱。

    车子往悦水湾开去，刚上了三环，黎响正犹豫一会要不要停车买个药给后座的老板带上去，就听后座传来极低的一声吩咐。

    “去酒店。”

    要不是看了眼车内的后视镜，黎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做司机的经验并不丰富，跟着蒋聿则这七八年，帮他开车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蒋聿则有专职司机，但只在工作时间用，平时他还是自己开车，像今天这种会叫到黎响的情况，很少。

    蒋聿则现在做的事和家里关系不大，蒋家从商忙着赚钱，蒋聿则完全跳出来，单打独斗搞公益，忙着花钱，U公益里，除了黎响，没人知道老板的家世。

    大家都只当蒋聿则是中产精英家庭培养出的理想主义海归派。

    这样挺好，更方便和年轻人打成一片。

    到了地方，车子熄火停在酒店正门口的位子上，和旋转门之间隔了个喷泉，黎响打了招呼帮他去买药。

    降下车窗，坐在后座的男人从兜里掏出烟盒在膝盖轻磕两下，抽了一支出来，刚点了火，咳嗽几声，烟灰就飘到了裤腿上。

    他伸手想拍掉，却不想在裤子上留了一大片灰色印记。

    “靠！”

    蒋聿则暗骂了一声，把今晚的酒气也卸了些。

    桂花酒好下口，但其实度数不低，这会吹了下冷风，他觉着头更疼了，只能堪堪靠在椅背，闭目休息。

    没想到短短几分钟，居然做了个梦。

    一会人在山上抓兔子，一会他又在写字楼里开会加班，转个身，则是摔进云杉林里，玩命地跑。

    最后，被一个突然闪现在眼前的巨大塑料眼睛吓醒。

    猛然惊喜，人恍惚了几秒。

    他拿起一旁的手机想看下几点了，再一抬头往酒店大门的斜坡上有熟悉的侧影闯入眼帘。

    女孩背着双肩包，两手紧紧裹住卫衣外的黑色工装马甲，卫衣的帽子已经不似平常一般搭在后颈，而是罩在脑袋上，帽绳在下巴处系了蝴蝶结，给已经冻得发白的脸上添了点生趣。

    晚风强劲，吹得女孩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等她终于钻进酒店大堂，厚实的玻璃门挡住了一切，风也熄了，在帽子外飞扬的发尾也被抚平。

    她回头看了眼门外，停下脚步。

    蒋聿则好像突然被下了定身蛊，眨不了眼睛，自脚尖爬上来的麻木一路攀延至头皮。

    下一秒，站在那片明亮中的女孩，突然抬手对着酒店门外的暗夜比划了一个道士施法的动作，然后转身晃晃悠悠朝里走去，最后消失在电梯口。

    他这才放下肩膀，舒了口气。

    谢天谢地，封印解除。

    只是刚才看到的双肩包上，好像贴了俩和他梦里一模一样的塑料眼睛。

    蒋聿则心想，怕不是烧糊涂了，就一破眼睛，怎么还怪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