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的wifi信号很好，云升还在吃着，之南打开电脑，把给Man做的翻译又校对了一下，重新调整了文件格式，点击超大附件上传。转念想了想，她把收件人信息填好，抄送给KC，给邮件选了个定时发送，时间定在她上飞机后。

    云升看她又在工作，问道：“上次你给我发的峇厘岛的推送我看了，好奇问一句，你做的这些promotion的内容，有提成吗？”

    之南说：“那个是有品牌植入的报道性内容，客户另外买了软文插页，单子是营销部门签的，广告收入跟我没关系。我的超版费会算到工资里——哦，就是每个编辑每月有必须完成的出版页数，就跟KPI一样，如果超额完成了，就叫超版，有额外的收入。”

    她顿一顿，自嘲道：“不过扣去税，四舍五入也加不了多少。所以我有时宁愿不要这个超版费，把超额的工作量分到别的月份，这样我想休息的时候能少做点儿。”

    云升：“那要这么说，同样是做6页，别人用2天就做完了，你花了1星期，岂不是很划不来？”

    之南说：“也不完全是，花1星期做的东西肯定是有品质要求的，所以我们还有好稿奖，最多时有个一两千的吧。”

    看到云升的表情，之南笑笑：“不比云总，投资回报率极低。”

    云升想了想：“以我对销售行业的了解，不管这客户是不是你拉来的，只要客户愿意和你签单子，而不是跟别人，提成就有你的。我看你也不是没机会接触客户，不妨开发一下这方面的业务？”

    云升的潜台词是你这不是回报率低，是负资产，我看你成天折腾干的完全是个体力活儿，一把年纪了你还能拼多久，趁早学会靠脑子钱生钱才是正经事。

    应之南开启乖巧模式：“哦。”

    吃了本帮菜，时间也差不多了，二人过了安检去候机。经过登机口附近的书店，之南忽然看到自家的10月刊上市了，四个封面占据了畅销书架的整整一面，气势非凡，营销部门功不可没。她开心地立刻买了一本米檬封面的。

    她边拆杂志的塑封，边跟云升普及：“每个城市的上架速度不一样，机场渠道属于非常优先的了，不愧是上海。以前杂志还发行小尺寸旅行装和口袋书，方便读者机上阅读。”

    她是真的非常热爱自己的职业吧，云升想，只要说到工作，总是这么兴致勃勃，眼睛闪闪发光的。

    之南有点停不下来：“跟你说哦，有一次在飞机上，有个乘客一直在看《Singular》，下机的时候估计是嫌杂志太厚了不好带，就把其中几页撕下来放进包里带走了。我一看，那不是我做的专题么？”

    云升好奇：“关于什么的？”

    之南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你不可不知的男人的101个秘密。”

    云升：“恕我眼拙了，应老师如此渊博，失敬失敬。”

    之南抱了个拳：“好说好说！”

    这时登机开始了，扫描登机牌时，地勤小姐姐看到之南手里的杂志，说：“今天好多人都买了这本杂志呢，你也是米檬的粉丝吗？”之南开心地递给云升一个骄傲的眼神。

    两人上了飞机，云升把靠近窗口的座位让给之南，自己坐在中间。这时才想起来问她：“你在峇厘岛走得那么匆忙，连声招呼也没打，是有什么事吗？”之南一听：“哎你可别提了！”言简意赅地把发生在家中的惨剧又回顾了一遍，云升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去租房子住。

    其实云升对那个楼盘的建筑质量早有耳闻，当初对之南说过自己不会考虑买那附近的房子就是这个原因。

    “那房子现在修得怎么样了？需要我找有经验的师傅给你看看吗？”云升问。

    “应该不用了，其实上个月就已经全修好了，我这个月底就搬回去。”之南回答。

    云升莫名松了口气：太好了！

    飞机起飞，从上海往北京的方向正有夕阳照进机舱。之南看着在旁边闭目养神的云升清隽的脸，忽然觉得熟悉又陌生。小时候暗恋时，既不好意思，也没什么机会盯着他看，此刻她是不是应该把过去没看够的加倍找补回来？

    “太过分了！”

    一声怒喝打断了她的绮念，云升也惊醒，怒气的来源竟是坐在他们同排靠过道的乘客——一个下半身消失的00后妹子。

    只见妹子手里捧着本一模一样的《Singular》，往膝盖上狠狠一摔！随即又猛拉小桌板，把杂志摊开，拿出飞行模式的手机咔咔一顿拍，边拍边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不——可——原——谅！

    云升受到了惊吓，转头压低了嗓门问之南：“这次又是男人的什么秘密？这么劲爆！”

    之南懒得睬他，一眼认出妹子拍的正是米檬的专访页面，她火速翻开自己手里的杂志，傻了眼。

    专访内页的每张图片上，都会有一句对米檬原话的直接引用，作为掷地有声的观点提炼。之南这次选择的是她说的一句：“我的天真胜过一个孩子。”这句话正压在米檬目光深邃的正面大特写上。

    那句话的原上下文是“我一直都抱有初心，对于表演，我的天真胜过一个孩子。”在采访正文里有完整的叙述。

    而此刻压在米檬脸上的，是“我天真的生过一个孩子。”

    应之南头皮发麻，在业内，这是期刊的重大事故，所有的杂志必须立刻下架整改重印，即使再次上架也会被其他竞争对手抢占先机，错失银十市场。而且这不是光下一个封面刊就够的，四个封面的内页一模一样，上百万的发行量等于全部报废。哪怕不计成本地回收重印，那些已经卖出的错版仍会继续散播负面影响。

    对个人，从主编到她到排版的美编都要问责，艺人经纪不会放过他们，杂志甚至会面临起诉。已经签单的客户会不会撤单？已经投放的会不会拖延支付？之南虽问心无愧，但对职业编辑来说，文字疏忽已然是罪无可赦。

    而这些，跟互联网传播和饭圈的怒火比起来，都不算灾难。

    摊上事儿了啊……

    她只庆幸此刻自己是在飞机上，能迟一点面对就迟一点儿，起码她还能享受降落前最后20分钟的消停。

    云升把之南手里的杂志拿过来一看，也发现了问题，而之南从那一刻起便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他们落地，走出到达出口，之南一路神游，想不起来是打车还是坐机场快线，云升干脆牵起她往停车场走去，他的车停在长期停车区。上了车，云升问：“地址？”

    之南含糊地发出几个声音，云升叹了口气，他纯粹是走个形式。车子无需导航就向东三环驶去。

    密闭空间似乎给了之南一些安全感，她深吸一口气，手机开机。

    微信图标上显示着红点，她进入微信，看到已经拉了一个新群，里面是KC，郑总，Alvin，美术总监和她。大约半小时前，KC发了@所有人的一条带图消息：诸位谁给我一个解释?

    这就是KC震怒的样子。

    Alvin是第一个回复的：我检讨，我冠了总策划的名，就不应该只全程盯其他三封，应该无论如何都自己上。

    一句话已经将自己全数摘干净。

    郑总回复：没有借口，深刻检讨，我签最后一版的时候确实没有从头到尾再读一遍。@之南，文字是你全程负责的，采访是你做的，你应该是最熟悉的人，到底是哪一版上出的错？

    签版时惯例是不需要每次都从头到尾再校对的，通常只校对上一版出错的地方，郑总一手避重就轻玩得很6。

    还是美术组的同事说了人话：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系统里查设计版。

    之南没有回复，她退出群聊界面，听郑总给她的语音私信：

    “Alvin跟KC说他从头到尾也不知道撰稿人换人这个事儿，所以文字上的出错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经纪人跟KC说，他们之前发过一版米檬给的标准答案，根本没有这句什么天真什么孩子，米檬也不记得在采访里说过。”

    之南抚面，我们总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见证人性的灰暗腌臜。

    她抱了揽事上身的决心，在群里回复KC：“我刚下飞机，马上去找采访录音文件，我肯定自己校对时没有出错，责任应该不在编辑部这边。”

    社交平台上已经有人在转发粉丝们手机拍摄的专题署名页，之南的名字被圈出来。见见和假笑天团都在问她情况。

    她只给最亲近的几个人回复了消息：问心无愧，清者自清。

    云升把车开到城际花园的地下车库口，车牌被自动识别了，他犹豫一下，还是开了进去，停在业主车位上。之南机械地下车，拿箱子，她有点懵，自己没来过小区车库，不知C栋在哪个方向。云升牵起她进了电梯，送到702门前，把登机箱交到她手里。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行吗？”

    之南：“行！”

    云升：“那我走了？”

    之南：“嗯。谢谢你送我。”

    周一早上8点，相关人员齐聚S刊会议室。

    之南一夜无眠，拿出了她的采访录音、定稿文件；流程摆出了所有的校对版面，从黑白三校，到彩印三版，所有人核对签名；美术总监调出了最终发往印厂的设计文件。

    大家上上下下自查了个遍，基本意见一致：的确问题不出在编辑部。

    社交媒体上，米檬的粉丝们掀起了一波又一波对《Singular》的声讨，包括但不限于：媒体人操守何在、纸媒江河日下的代表、造谣编辑出来认错、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大刊的傲慢与偏见、“厌女”的时尚杂志、S刊不是第一次了……等等

    所有相关人员被圈出，经纪团队德不配位更不能幸免，之南的ID是被认证过的，过去她发的所有内容亦被翻出鞭尸，只好关闭评论功能。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在作者那栏署了个无从查找的笔名，不然得面临双重暴击。

    被流弹擦伤的还包括郐神，妆造团队，以及众位疑为米檬孩子的生父。

    经过协商，米檬经纪方已经发了官宣：经查实，此事与《Singular》编辑部无关，请粉丝们停止误解，静待调查结果，必要时会报警。

    “米檬生孩子”的热搜撤了又撤，那张特写已图裂，但事件已出圈。

    网友们吃了三天的瓜，美术总监在印厂的配合下，找到印厂电脑端的使用记录和照排监控，真相之荒谬令众人无语。竟然是米檬的黑粉混入印厂在开印前动了手脚。最后报警处理。

    印厂负责人开了眼界：“这是多大仇多大怨——谁说杂志没人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