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这样乌漆嘛黑的地方待着，不知晨昏，未知的恐惧能够席卷人的灵魂。
我试了许多法子都没能把这链条解开。
灰心之余，我也逐渐烦躁起来，鬓边的冷汗流下来，嘴唇也越发没有血色。
这些，我都是从季匀每日脸上的表情里读出来的。
“所以，你是怕黑？”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直接问了我。
“我怕水。”
这下，轮到季匀沉默了。
“小道士，那你可真不容易。”
对啊，我可真是不容易。
我叹了口气，伤春悲秋起来。
我的情绪一天天低落下去，在这里待得满身是水，整个人像是被放在了一盆装满水的长方形盒子里面，无论怎么挣扎都触不到顶，水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季匀大概也注意到这一点，我们两个之中，他本还指望我能带他出去，但没想到，我的心理素质实在是不行。
夜半，只有静悄悄的流水声。
“郁小莩，我们还能出去吗？”
季匀坐在一旁，低垂着头，失落的样子，像一只湿漉漉的大狗狗。
“可以吧。”
我随口答道。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但是这么多天了，他们也不杀我，看上去，分明是留着我还有用的样子。
“我想我奶奶了，我就这一个亲人，每周，我都要回去看她……这周我没回去，她一定会着急的。”
季匀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都渡上了一层圣光。虽然我看不清楚，但是我在心里这样想象。
“你的家人呢？郁小莩。”
“我吗？”我弯了弯唇角，“我跟你差不多，我从小就多病多灾，性格孤僻，父母就不要我了，是我奶奶带我找上了及孤山，把我托付给我师父，我才平安长到这么大的。”
季匀沉默了一下，大概是不知道该回点什么。
“虽然这么多年，我不能承欢奶奶膝下，但是她和师父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很感激。”
我自顾自地解释道。
“郁小莩，希望我们都能出去，到时候，你就去找你奶奶，陪陪她吧。”
季匀看着我，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我竟然也有些动容，不自觉点了点头。
转眼，我更用心地搜刮着脑中的口诀和咒语。
8.
被关的第八天，几个人把季匀给抓走了。
季匀扑腾着看向我。
“郁小莩，救我啊！”
我闭了闭眼，大喝一声。
“你们到底想干嘛，要怎么样你们才能放了他？！”
那为首的女头目又来见我了，她还让人给我松绑。
我这一下失了束缚，四肢都没什么知觉了。
季匀挣脱了他们，跑过来扶住我。
我长这么大，还没跟人有这么近的接触，整个人被季匀抱在怀里。
吼出的那句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全部依靠着季匀。
“别怕，我们会出去的。”
季匀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只是在我耳边安慰我。
在这不冷不热的昏暗之中，只有我们彼此，才是对方的依靠。
“小道士，这可是你心甘情愿的喔。”
一张符贴了上来，我敛了敛睫毛，算是默认。
被贴了这种符，就跟签了卖身契一样，他们也不必要看押我了。
季匀依旧被他们带走了，关在哪里，我不得而知。
入夜，我在海里走来走去，唯有靠近最中心的地方有人把守，不让我靠近。
我也不知为何，自从到了这里，不必画符不必吞丹，就能自如呼吸。
“哥们，这海里的生活也不错哈，跟在陆地上没什么两样嘛。”
门卫大哥白了我一眼。
“本来就是，小道士，你早这么想不就得了吗？”
言语间，颇有几分被认可的得意。
我点头迎合道，若有所思。
9.
夜里，我被蒙着眼睛，带到了一个地方。
紧接着，周遭火光四溅，仿佛火山喷发。
一时间，所有人都往中心聚集而来。
趁乱，我挣脱开来，打伤了身边最近的几个人，一路往外冲去，把追我的人甩在了后面。
“她跑不掉！她身上有符，肯定就藏在这附近，都给我追……”
我确实没往岸上跑，而是躲了好一阵，跟在几个人身后。
他们既然要找我，必然会去找季匀。
就这样，我找到了季匀被关押的地方。
等了一天一夜，那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被召集回去，往别的方向再找我。
海底，实在是广袤。
我捻了个诀，把门一脚踹开，抓住季匀的手，把他从地上带了起来。
他的刘海遮住眼睛，整个人静静地待着。
“快走吧，这里是海底，你一直往南边，就能游到阳湖。”
我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往南边游去。
情急之下，我先前都来不及思虑太多——他一个普通人，没有点东西傍身，怎么可能回得到岸上呢？
“郁小莩，我走了，你怎么办？”
季匀握紧了我的手。
我咬咬牙，一把拽下脖子上的一枚贝壳，塞到季匀手里。
“我先把这个送你，你戴上，回到岸上，快去找辅导员，让她找我师父来救我！”
我一把将他往前推了出去，转过身游了回去。
“郁小莩……等我！”
季匀在身后对我喊。
没了贝壳，我能感知到，可用的呼吸越来越稀薄，头晕目眩起来。
不过几息，两个找我的人便发现了我，立刻反手压住我，把我带到那个女头目面前来。
“你行啊，小道士，总是给我们找麻烦，你挺有能耐呀。”
她身旁，一个男人走上前来，对着我的脸来了一拳。
“姐，我现在就去找大祭司，让他再弄个厉害的符来，这娘们邪乎的很，偏偏咱们还不能没有她……”
他指着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虚弱地抬起了头，越过两个人，望到身后的那个圆形祭坛，勾了勾唇角。
圆形祭坛旁摆上了石头阵，贴着十数张符纸。
我又一次被拉到了祭坛上，跪坐了下来。
低垂着头，捱着每一分每一秒，等待着生命的消逝。
“快点火！再等一会儿，她就真死了……”
女头目见状，连忙尖叫道。
“大祭司还没到呢，不等大祭司了么？……”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
突然，声音都消失了，静默之中，人群之后有人声响起来。
一个人穿着黑色的斗篷，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来。
随着他的走近，跪在地上的人一声接着一声地喊他“大祭司”。
随着他的靠近，我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熟悉与安心，呼吸竟然也逐渐平稳了下来。
大祭司走到我的面前，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脸来。
“你来了。”
我喃喃了两声，伸出手。
他的脖子上，挂着我的那枚贝壳。
一晃，又一晃。
10.
传说中，海神爱上了一名普通的人类女子，为了与她长相厮守，他将自己的信物送给了她，从此，普通人也能像海神一般，在海底自由地呼吸和生活。
“对不住了，小道士，你只会痛苦一小会儿。等你再次醒来，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
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伸出手，想摸摸我的脸。
我躲过了他的手。
“两年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闻言，他还想伸过来的手顿在半空之中，眼睛盯着我，像是要看透我的心。
慢慢地，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在他嘴角绽开来。
“小莩，你是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我盯着他脖子上晃着的贝壳看了一会儿。
“今天早上。”
真可惜，要是早一天想起来这些事，也不至于，就把我的贝壳送给他了。
亲口说了送给他，现在，可就抢不回来了。
没了贝壳，我就算逃得出去，也不能活着回到岸上了。
季匀顺着我的眼神，伸出手摸了摸脖子上的贝壳。
“想要这个？这个，我可不能送你喔。”
他笑得轻松又狡黠。
我突然想到，他在山洞里陪我的日子里，说过的那些话。
那时候，我竟然还同情他呢。
“季匀，你到底想干什么呢？你奶奶还在岸上，你就不想回去看她吗？”
“你闭嘴！”
季匀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仿佛被我踩了痛脚。
“这世上的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你真的会在乎吗？何必装作一副救世主的样子，你们及孤山的道士们，一个个的，不过就是粉饰太平的伪君子罢了。”
我默了一默，我于众生，确无爱恨。
季匀讥笑一声，面上的讽刺意味消不下去。
“小道士，有时候我真搞不懂，这世上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为什么一定要掺和进来呢？”
季匀最后说了这一句，然后下了祭坛，伸出手，叫人点火。
他一离远，贝壳的温暖又离我远去，我的呼吸又急促紧张起来。
隔着火光，我和季匀对望，他身后的人，都带着隐约的期盼和诚挚。
“季匀，即使你们打通海底，再颠倒陆地与海洋，建立了新世界，一切也不会如你们所愿，只要是人类，就不会有区别，有人幸福，就会有人不幸福！”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火光外面的人喊道。
心中也明白，他说得没什么错。
到这时候，海底与陆地，我也并没有什么偏向。
但是生灵涂炭，却会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来不及了。
我伸出手，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心脏插了进去。
11.
“郁小莩，你干什么！”
季匀冲着我大叫，不可置信。
我特别淡地露出一个笑容。
躲了那么久，说不怕死，是假的，但这一天总算来临，我心里，竟然还有一种说不出的
放松来。
我死了，他们的献祭完成不了，一切就会结束，我也不用再担心，季匀会再次卷土重来。
季匀冲进一片蓝火之中，抱住我，同我一起跪坐在祭坛之上。
随着他的贴近，窒息的感觉减轻了，但心脏的痛楚被逐渐放大。
“郁小莩！”
季匀咬牙切齿地喊我的名字，质问我。
“你骗我，你早就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你还把贝壳送给我！”
我倒在季匀的怀里，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
“季匀，我把贝壳还给你，我们彻底两清。”
“郁小莩！”
彻底昏睡过去之前，我隐约看到两个人朝我冲了过来。
秋高气爽，天气晴朗，现在是2023年6月6号。
我在自己的公寓里醒来，屋里什么人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来，三个人走了进来。
师父站在前面，旁边站着的高大男人，就是我在大巴上遇见的那人。
“小道士，你这学艺不精就算了，奉献精神倒是贯彻到底了。”
他倚在墙边，手里夹着烟，一边点火一边说。
“要抽烟出去抽，病人闻不得烟味啊。”
有人抢在师父前出了声，男人皱了皱眉头，转身出去了。
师父让出了路来，我看到了站在后面的人。
是季匀。
12.
“怎么……又是你？”
一看到季匀，我那心脏就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越想越疼，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来。
“小莩，可不兴这么说啊，要不是人家给我报信，你可真就折在那儿了。”
师父咳了咳，提醒道。
我古怪地望了一眼季匀。
“你那天半夜跑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醒的时候就在水里了，差点被淹死了……”
季匀咳嗽了一声，颇不好意思地说。
夜色如水，我睡不着，睁开眼，一个人坐在我的窗台上面，背对着我。
“季匀？”
我叫了一声，果不其然，他僵了几秒，而后才转过身来。
他跳下了窗台，径直走到我面前来，有些拘谨。
“你晚上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来了？”
我试着问。
“你师父说，最好有人在边上守着。”
他坐在床边，望着月亮。
“对不起啊，之前，你也是为了救我……是我连累你了。”
我摇了摇头。
“你没什么事就好。”
“谢谢你，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我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的位置。
“去哪儿啊，你先说给我听听，别吊着我胃口。”
季匀回过头来，目光也落在我的心脏上面。
“去海边吧，感觉你会喜欢。”
“一直装他，你不累吗？”
我望着他低垂的头，平静地笑着。
“你自己呢，你的名字呢？”
“我叫……季淮之。”
他艰难地开了口。
13.
和师父一起回山里养伤的那天，季匀来送我。
“那是什么地方，怎么有人可以在海底平安无恙地生活呢？”
季匀问我。
我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转而去看师父。
“除了海神，那些普通的海民，他们永远不能上岸来，对吗？”
师父点点头。
海神与人类生下了双生子，一个继承了人类的血脉，生活在岸上，另一个继承了海神的血统，只有在夜色中，才能够上岸。
我住在及孤山上，有天夜里，树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第二天睡醒之后，我的床头柜上，静静躺着一串贝壳项链。
我握住那串项链，一切都悄然无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