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格格

    另娶续弦的明尚再不是我宗室额附,一家子人进来后给我兄弟请安。

    明尚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长子绮仁、次子绮义和绮霞一母同胞,是嫡出,早年选为胤祺、胤禟的伴读,进上书房读书,宫里常见。

    人才最好的却是老三绮礼。绮礼十四岁即中了秀才。今年不过十七,已是京里成名的画家,一张两尺的仕女图市值五百两,一套四张的三尺条幅更是高达三千两,比我这个贝勒一年两千五百两的俸银还高。

    皇阿玛奉行节俭,我作为皇子,身体力行,打开府以来,各处省俭,将府邸每月定额开销严控在两千两内。但上个月,我花三千两收了绮礼一套《莫愁图》,几可谓是我有生以来最大一笔花销。

    绮礼年纪轻轻,有此成就,可谓前途无量。

    “四贝勒、四福晋吉祥!”绮礼给我和琴雅请安。

    “起来!”含笑叫起绮礼。

    绮礼利落起身,个头盖过了他大哥绮仁。我清楚记得端午时,绮礼跟绮义平头,矮了绮仁一寸。过去这个夏天,绮礼起码长高了两寸,都快赶上我了。

    一想到绮礼小我三岁,正是长个时候,我不免羡慕——绮礼不仅有才,连个子都将高人一头。

    对比绮礼,明尚另外两个庶子绮智、绮信就很不够看,我神色不变地一样叫起也就罢了。

    郭络罗太太领了两个格格近前磕头:“奴才给太子、太子妃请安,太子、太子妃吉祥。”

    绮霞生母早亡,眼下这位郭络罗太太是明尚的继室,无论家世,还是才貌,都不及前房原配。明尚与她的恩爱也有限,至今只生育一个女儿绮云。

    跟绮霞一样,绮云十岁即为宜妃养育宫中,人称“绮三格格”。

    绮霞是“绮大格格”。两姊妹中间听说还有个“二格格”。

    想起传言,我状似不经意地扫向郭络罗太太身后,一下子就扫到了传言中的壮阔高峰。

    大!非常的大!我现实中未曾见过的大。不是亲眼所见,我实难想象我大清也有妇人,还是云英未嫁的格格能将我朝宽松的旗袍坎肩撑的跟贴身裁剪的西洋裙子似的有棱有角,胸腰有致。

    □□格格果然名不虚传……

    不比我的自控,胤祯呵一声笑出了声,低声问胤?:“十哥,那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啊格格?”

    胤?跟胤禩、胤禟、绮霞、绮云走得近。我所知道郭络罗家这位二格格的故事也都是经他的嘴。

    胤?轻浮应道:“怎么样,哥哥没哄你吧?她这个,是不是比所有人都大?”

    说着话,胤?还比划了个极其不雅的手势。

    胤祯点头认同。上座的太子好似没听到看到一样,神色不变,一旁的太子妃,嗯,连同在场的一众福晋,脸上则带出了不自然。

    胤?一个口无遮拦,将在场所有妇人都评判了个遍。

    咳,胤禩轻咳一声,提点胤?:“十弟,慎言!”

    哈,胤?打了个哈哈,冲胤祯挤了挤眼睛,胤祯笑得嘴裂到了耳朵根。

    绮霞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绮霞一向自诩身份,加上自幼被她外祖父安亲王当男子教养,见多识广,人前少有失态。当下如此动气,多半是没想到以她的身份,还有为人品评大小的一天,甚至于还认定她讳莫如深她二妹的大。

    自宋以后,评判妇人的胸乳无不以小、平、薄、隐而不露为美,呼之为“丁香乳”。世间女子,不论穷富,格格妇人,都束胸。该束不束,还这样大刺刺挺到人前,我挺好奇这位绮二格格自己不羞惭吗?

    瞟一眼她的脸,入目一个天桥上耍把戏的猴屁股。

    我无语。宫里妇人为争宠,确是没少涂脂抹粉。但我真没见过这么浓彩渲染的抹法——即便冷宫中得了花痴病的疯子都没这样的。

    看来胤饿评判这位二格格木头傻子的话也是不是夸张。

    不动声色地转回眼,无意扫到绮二格格红脸乌发交汇处的耳朵——戴着红玛瑙金丝耳环的元宝耳朵,瓷白如玉,映着乌漆鬓发,黑白分明的,委实有些好看。

    我满人原比汉人生得白,但白得这般瓷实润泽,我也是头一回见。没犹豫的,我目光下移看向她的手——除耳朵外,另一处暴露在衣裳外的肌肤。

    两只手,左手捏着浅粉色刺绣折枝桂花的手绢搭在丫头青绿绸缎裹着的胳膊上,似为绮罗包裹的羊脂白玉一般,温润致雅。

    右手垂在身侧大红旗袍上,纤纤玉指似春日宫墙上开出来的玉兰花一样清韵如画。

    刹那间,我怦然心动——我想收她,想她这一双兰花手开在我的蓝帐朱被里。

    旖旎心思中,绮云上前一步蹲福请安:“太子爷吉祥,太子妃吉祥!”

    撩袍准备跪的兰花手见状停顿了动作,跟着放下袍子,一般叠手蹲福:“太子爷吉祥,太子妃吉祥!”

    真是傻丫头!掐着佛珠,我委实没词:白长这一双巧手,竟是连请安也不会。绮云请蹲安是因为她见天跟老十一道,与我们兄弟相熟,她第一回给我兄弟请安,合当自报家门请跪安。

    倒不是计较她的头,而是安请完了,我都还不知道她的名。

    转念我又说服自己:她能效仿绮云,说明她知道学以致用,不算完全的无可救药。

    “直郡王吉祥,福晋吉祥。”

    “诚郡王吉祥,福晋吉祥。”

    “四贝勒吉祥,福晋吉祥。”

    眼见傻丫头亦步亦趋地学绮云都学不好,与我兄弟请安,无论动作还是声音都中规中矩的,没带出一点诸如兴奋、喜悦一类的情感,我大概明白宜妃为什么不带她进宫了——即便不傻,也确是不大伶俐。

    “五爷吉祥,福晋吉祥。”

    五爷?省起胤祺原是绮罗的表哥,我眼风扫过胤祺。胤祺收起面对绮云时的笑意,恍若未闻。

    我兄弟里胤祺算是脾气好的,一般不会给人没脸。胤祺这个态度,我寻思:多半也是以为丢人。

    ……

    “七贝勒吉祥,福晋吉祥。”

    “八贝勒吉祥,大姐姐吉祥!”

    “绮罗妹妹!”老八和气地冲傻丫头点了点头,我终于知道了傻丫头的名字:绮罗。

    寓意华贵的丝绸衣裳吗?想着“女人似衣服”这句俗话,我忍不住皱眉:对比绮霞、绮云姐妹以天上映日浩瀚的云霞命名,绮罗这个名字可谓香艳俗气。

    难道是因为庶女的缘故?以示嫡庶尊卑,云泥之别。

    我扫一眼跟在绮仁、绮义身后恭敬与玛尔浑请安的绮礼、绮智、绮信,暗自摇头:明尚三个庶子,都是和两个嫡子一般起名。

    至于男女有别,就更不会了。我八旗女子因为有选秀的机缘,在家都被尊为姑奶奶,跟男子一般排辈起名。

    不过,回想刚刚排行老三的绮云抢在绮罗头里给我兄弟问安,绮罗的亦步亦趋,理所当然,我暗自摇头:说到底,还是绮罗自己人才了了,立不起来。不然何至于连个长幼有序都守不住?

    绮罗无才无貌,我想讨她,可要以什么名头?

    “九爷吉祥!”

    跟胤祺刚刚一样,胤禟没回应。

    “十阿哥吉祥!”

    胤?的脸转向了绮云。

    对比绮罗,绮云的容长脸面、细条身段,含胸弓背才是我八旗格格的正经形容。

    扫一眼即便蹲身行礼也依旧将胸脯挺得高高的绮罗,我颇为好奇:郭络罗家没给绮罗指教养嬷嬷?还是绮罗太蠢,教养嬷嬷都放弃了?看这情景,多半是后者。

    ……

    “十二阿哥吉祥,十三阿哥吉祥,十四阿哥吉祥!”

    胤裪一向淡泊,当下点了点头;胤祥笑了一笑,跟胤禩一样叫起:“二格格,请起!”

    胤祯没笑也没说话,两只乌眼珠,却是将绮罗从头到脚轱辘了一遍

    ……

    郭络罗太太请过安后,上前告诉绮霞:“大格格,老太太原说今儿来。没想昨晚看庆哥儿吃葡萄,老人家高兴,跟着吃了不少,结果夜里起了三次,今儿就来不了。”

    老太太,不必说就是宜妃和明尚的母亲了。庆哥儿?印象里似乎是绮仁的嫡长子,郭络罗家的长房长孙。

    “我说呢,”绮霞笑应道:“老太太原是最疼我的,今儿变卦,一准有缘故。”

    “绮云,”老十招呼绮云在身边坐下问:“你今儿回宫吧?回头你同爷一道儿走!”

    眼见郭络罗太太、绮云都拉上了话,绮罗立在原地扯手绢,有些不知所措。

    我瞧着有些可怜:傻丫头头回出门,无人指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管家万锦华领了纳兰揆叙、揆方兄弟进来。老八、绮霞起身相迎,大哥胤褆和大嫂伊尔根觉罗氏也站起了身,恭敬招呼:“舅舅,舅母!”

    绮罗站中间左右看看,扶着丫头自觉避让。

    纳兰容若的两个女儿玉容,翠容一道来了。纳兰容若逝后,她姐妹俩跟绮霞、绮云一般由惠妃养育宫中,与我兄弟都是常见。玉容、翠容当下扶着丫头,不慌不忙地跟着她们的婶子,越过绮罗上前来请安:“太子爷,太子妃吉祥!”

    绮罗扶着她的丫头继续后退,退到了柱子后面,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我掐着腕上的数珠冷眼旁观:绮罗傻归傻,却是知道谦让,心性不差。绮罗排行在绮云之前,必是跟绮云一波参加后年大选……

    “九阿哥吉祥,十阿哥吉祥,十二阿哥吉祥,十三阿哥吉祥,十四阿哥吉祥,十五阿哥吉祥。”

    玉容跟翠容请好安后双双站起身。我没娶福晋的几个弟弟,胤禟、胤俄、胤裪、胤祥、胤祯都只点了点头,跟刚刚对绮罗一样,一个出声招呼的都没有。

    胤禟不说了,一贯地眼高于顶,谁都不理;胤?身边已有了绮云;胤裪家常跟苏麻喇姑住佛阁,吃斋念经,清净无为;胤祥性格豪爽,看不惯玉容、翠容姐妹欲语还休的扭捏作态;胤祯才刚十一,母妃都还没给他放房里人,且听他的话音,我直觉他对绮罗更有兴趣。

    与刚刚不同的是,主妇绮霞起身招呼:“玉容妹妹、翠容妹妹,你们坐。”

    不容推脱的,绮霞按玉容、翠容身边坐下。下意识地我扫向绮罗藏身的柱子,依旧一丝不露。

    看来绮霞不是一般地不待见绮罗这个庶妹啊,我心想:连让座这种基本的面子情都不肯做,而绮罗,似乎也颇有自知之明,主动避让了,不往前来招绮霞的眼。虽说嫡庶有别,但亲姐妹处成这样,也是罕有。

    ……

    裕亲王福全领着两个儿子保泰、保绶来了。裕亲王是皇阿玛的兄长,年岁较皇阿玛长,因为早年子嗣都没留住的缘故,长子保泰才刚十七岁,跟老八一般大,是老九的伴读。

    保绶又小了保泰两岁,是十二弟胤裪的伴读。

    见到福全,胤褆立让出了自己的座,太子妃也站起了身,只太子端坐不动,受了福全的千礼后双手扶起:“皇伯父,请起!”

    重新落座,胤禟拉着保泰问:“你儿子抓周的帖子怎么还没下?”

    胤裪则问保绶:“嫂子呢?怎么没一块儿来?”

    玉容、翠容插不上话,脸上露出讪讪。我自顾掐着佛珠,移开了眼。

    好几年了,胤禟、胤裪对她姊妹无意,玉容、翠容还看不明白吗?

    看不明白是蠢,看明白了还硬往前凑,活当自取其辱。

    扫一眼绮罗藏身的柱子,依旧纹丝不露。

    果然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有些感慨:宫里太多自以为是的伶俐人,反是绮罗这种,少有,不招人烦。

    皇阿玛除了福全这个哥哥外,还有一个弟弟恭亲王常宁。不过皇阿玛一向不喜这位王叔,常宁自己也知道,干脆地也不大往皇阿玛跟前来。今儿胤禩开府,常宁也没来。五个儿子也只来了四个:满都护,海善、对清额、卓泰。

    说不得又是一番问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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