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林翘有意与外界隔绝，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最熟悉的便是人的冷漠和卑劣，有许多人在人前表现尚且良好，私底下则任由另一个糟糕的自我释放。就连她也不例外。似乎有认识的人监督着自己时，便更情愿做一个符合规范的好人，更想要讨取他人的欢心，像她小时候梦中所见的那些大众甜心。

    偷窥，是林翘高三那年养成的爱好。

    有次她从实验楼里出来，双臂怀抱着同班同学弄脏的实验服，带给行政楼的老师，衣服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掉在了地上。她因此晚了一些回到教室，就这么一次，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在上课时间多待在教室外徘徊了一会儿。

    她匆匆往楼上跑，经过厕所时，听见里面有女生的娇笑声。

    那一刻，林翘既感到胆怯，又觉得羡慕。莫名的，她总是很在意那些活得出格的漂亮女孩，默默观察她们，甚至不知不觉就记下了其中几个极具代表性的笑。

    肯定是莫兰。林翘想，脚步一停，她双腿发软，侧着身子走进去，她刚走入厕所内侧，就瞥见一颗男生毛茸茸的脑袋。

    心跳急剧加速，她慌乱地往教室跑。

    那颗从裙底下探出来的头颅，有着非常精致的五官。

    除了林翘以外，想必还有不少女生对他印象深刻。像她的年世。

    她如果是个爱好八卦的人，即使当下没什么朋友，也会按捺不住把看到的这一幕宣扬出去吧。可惜，年世死以后，林翘就像幽灵一样飘荡。

    她默默把这一幕记在心里，过几日闹感冒，晚上睡觉时又看见那颗熟悉的脑袋，从鬼的肚子里滚出来，绮丽青涩的暧昧氛围，就此定格在她梦中被恐惧笼罩的昏黄午后。

    毫无缘由的，象征着恋爱的粉红化学反应，只会被她转化为灰蒙蒙的惊惧梦魇。

    受到惊吓的爱。

    总是伴随着畏惧和迷茫的爱，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转化为一种很恶劣的东西，就像有人无意识中觉醒了施虐的癖好，林翘在孤单中发觉了她最爱做的事情。

    窥视人们平时不轻易表露出来的一面。

    唤醒兴奋的过程大多一致。先是震惊又恶心，就像消化食物的过程需要牙齿咀嚼和胃部分泌酸液，她惊讶于人们在表露自身愤恨时看着竟是如此不知廉耻，为发现了越来越多毫无道德感的人这一事实而感到面红耳赤。

    在静默中，她无声吸收了这一切，渐渐明白，人的本能是毫无底线的，学会克制才勉强挑不出毛病。

    林翘，她原来可以做一个乖孩子，学习成绩好，长相白净可爱，对待朋友亲和有加。当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她，她便手脚拘谨地缩了起来，如同即将登上舞台表演的无名演员，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成功和掌声，同时预料到当她登台演出，台下的观众会露出尸体般的凝视。

    因为她并不可爱。

    她不是天生就讨人喜欢，要学习和琢磨，才一点点把自己打磨成被人容易接纳的模样。

    林翘很早就察觉人的道德水平，会根据他们对评判对象的喜好程度适当变得严苛或宽容。既然如此，做一个被更多人喜欢的人，就能得到更多的宽慰。

    很简单的数学公式。

    喜欢+？=正义。

    讨厌+？=错误。

    她在人群中发现了年世，年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喜欢运动但没什么攻击性，对弱小的东西有着很强的保护欲，只看脸的话，也比学校里其他五官勉强能看的男生要强多了。她那么喜欢他，心想，一定是因为他配得上她的喜欢。

    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所以，她必须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复杂的情愫反应，简化成最无聊的数学模型。

    就连白痴也会算1+1=2，爱情也是人人都会摆弄的玩物。

    假如人把爱情看得至高无上，胜过一切，那么它的难度便会升格为超难的数学题，摇身一变，成为中学生林翘绝对无法应付的地狱。

    喜欢着年世的林翘，对自己的要求无比严苛，她有意扮演一个她永远不能成为的角色，因此得到了很多人的好感。年世失踪以后，林翘忽然发觉，人活在世上，好像一切都只是梦。

    好的梦，让人欢喜，噩梦，让人失魂落魄。

    假如她不再做之前诚心打造出来的林翘，只做她自己，她到底能得到多少宽恕。

    “妈妈，我不想读书了。”

    “难道我就不能只做一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吗？我又没出去杀人放火，我只是待在家里听音乐和看书。”林翘这样为自己狡辩，声嘶力竭地吼着。

    是什么让她获得勇气回到学校，继续做从前的林翘。

    一切都源于梦。

    梦中她看见数个鼓起来的黑色塑料袋，堆放在冰冷灰暗的角落，不知名的多足虫子从上面爬过，发出窸窣的响声。

    一股腥臭扑面而来，她看见被风吹动的塑料袋，拼凑在一起。

    “决定了，就在明天……我想见你……”

    她醒过来泪流满脸，额头的皮肤发烫，怒意在熊熊燃烧，却不知道是在针对谁，她畏惧冲突，害怕与人为敌，听说谁讨厌她，便机警地绕着道走。可从梦境抽离，她宁肯自己有个十恶不赦的敌人，处处为难她，要抹杀掉她存在过的痕迹，毁灭掉她珍稀的任何事物。

    只有这般，她才可以理直气壮地拿起斧头或锤子一类的工具，重重地、狠厉地、毫不留情砸在他的脑袋上，让血浆炸裂。

    由此，她可获得平静。

    请见证，可爱又迷人的林翘再次回归只属于她的舞台。

    所有人，为她欢呼和鼓掌吧。她就是我们众人皆知的甜心，有着洋娃娃般外表的天使，她将征服你们所有人！

    林翘的父母，发现他们向来听话懂事的女儿，在抑郁了一段时间后，变回正常的她了。

    文静温和，懂事体贴。

    最重要的变化是学习成绩重回全年级前五十名。

    从来都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那个影子，在林翘变回正常人后消失了，噩梦变少了，快乐变多了，人人都爱的女孩只会得到更多的永无止境的爱。

    卑劣下流的阴暗面，仿佛从未出现在过她的身上。

    但偶尔压力很大时，林翘便着魔似的寻找可以偷窥他人的途径，互联网是最好使用的工具，在网络上，许多人都是不穿衣服在奔跑，有些自作聪明的家伙，以为不讲现实中的具体住址和发暴露环境的照片，便可以做一个网络和现实分隔开来的人。

    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呢。

    说到底，不过是他人印象和自我感受共同构建起来的一个将要散去、又快要成型的驱壳。说得越多，个人的形象便越具体，口是心非，说玩弄他人的话又如何。

    自己心里的想法，真以为其他人都看不穿呢。

    林翘始终在网上一言不发，而现实中，她一言一语字字斟酌。她有个喜欢读红楼梦的同学，说原来以为她是林黛玉，后来才发现她更像薛宝钗。听人这么说，林翘暗自窃喜，面上却温声微笑道：“我可比不过，林妹妹高洁，薛宝钗稳重，喜欢她们的人都多得是。”却不料同学变了脸色，应和道：“确实，你两个都不像。”

    林翘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话，脸还是笑着的，低下头又多做了两道题。

    年世，他是谁？

    他是林翘最喜欢的男生，时间永远停留在他高二那年。

    年少时不可得的喜欢，一再压抑，错位的浪漫情愫在成年以后仍无法消解，一些人成了洛丽塔爱好者，而另一些人，则把自己的时间停在了过去。

    年世是个好人，从来不为难任何人，尽管他会对被全班霸凌排挤的女生视而不见，同样也是他，毫无惧色地帮同一个女孩买卫生巾。

    年世，不会假惺惺说自己是好人，看不起其他不好的人。有人家里失火，是年世非要凑热闹和老师指派的班委带着同学捐的善款一起去他家里看望，开导那个倒霉蛋。而班委有日和某个学生吵架，扫射全班，从此班上的同学都暗中笑话他，谁也不把他当朋友，和年世在一起玩后，才又被其他人接纳。

    年世，讲笑话并不在行，喜欢和那些热衷于搞笑的人一起玩。他说过一句话，幽默是损人利己或损己利人的行为。林翘听见后，认为不比名人金句差，写进作文本里，被老师当做范文朗读时红了脸。

    年世，爱残疾丑猫比血统高贵美猫咪更多。而林翘，一直奢望着自己生来是白天鹅，不敢自居。

    “嗷——”

    趴在林翘腿上，咬她头发的丑猫，长相正如记忆中被年世救助的那只。

    林翘望着它，眼眶湿润。

    “年世哥，是你吗？”

    她莫名有种偏信，这丑丑的猫咪，一定是魔鬼赠予的礼物。年世哥的灵魂说不定就攀附在猫的血肉里。她温柔地抚摸它后背的毛发，揉了揉它残缺的小脑袋。

    许久未曾有过的温柔腔调在猫咪耳畔响起。

    猫跳上桌子，弄翻林翘的水杯。

    过一会儿，它索性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林翘坐在椅子上，不敢动。

    她屏息凝气凑近它，轻轻舔了一下它粉红色的鼻子。

    “……年世哥？”

    “嗷——”不耐烦被打扰的猫，发出可憎的嚎叫，林翘感到一阵狂喜。

    她不为它的丑陋而难过，沉浸在即将与年世再次相见的幻想中。

    可魔鬼注定是极难取悦的。

    林翘等猫咪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睡觉，这才打开电脑，登陆奇怪网站，发现管理员07发给她一个网址链接，点进去一看，是篇高楼火灾事故的相关报道。

    要求她隔天晚上十二点抵达事故发生地点。

    林翘叫了辆出租车，路上和司机聊了几句，提起两年前发生的火灾，司机深信火灾是人为造成的，说案发前那栋楼有个人买了两桶汽油。

    “这种事情，多半是熟人害熟人啊，我见得多了，这和平年代，陌生人弄死人的少了，彼此认识的人心里头的恨意就藏不住了啊。”

    林翘不反驳，表示司机说得对。

    她这幅倾听的态度，让本就多话的司机愈发聒噪。

    “碰上投缘的不容易，做人啊，有老天在看，该信的还是要信，大半夜的，别在那种地方逗留。不扯别的，就一点，晦气，房价都涨不起来。”

    林翘下车时听到这话，不禁回头。

    “事故引发的火灾，不至于吧。”

    司机阴测测地笑：“被人害死的鬼，可不这么想。”

    林翘目送出租车离去，有些不知所措。随即，她想起年世，以及梦中所见到的黑色塑料袋。她喜欢的人，失踪已久，在不久前终于被家人领回了遗体。

    面貌残损，无法辨别。

    他的妈妈几次昏厥，只为了亲眼确定那些分散的肉块就是她的孩子。即便基因检测技术已经宣告了事实。

    ——我问心无愧。

    难得林翘如此想，她昂首挺胸进了大楼。

    当她迈步走进其中，一切都变了。

    这栋楼目前仍在正常使用中，火灾严重损毁房屋的那几户居民大多搬走了，剩余住户来去自如，生活受到的影响较小，上半年还新装了电梯，楼道墙面也重新粉刷过。

    然而林翘进来后，烧焦的痕迹蜿蜒向上，掩藏在台阶尽头的阴影中。墙壁上有不明的污迹，颜色各异，间或穿插着下流或暧昧的字词。空气中有股浓烈的烟熏味。

    她每往上走一步，楼层上方便猛地震荡一下。

    这声声异响，似乎是在阻拦她。

    不要再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