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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颈待戮

    “我冷,想回去。”

    赵锦闻言,小心翼翼地将朱箐搂入怀里,像是从水中捞出破碎虚无的倒影,打横抱着往回走。

    他眉眼低垂,一掌满揽楚腰。

    路遇的不管是禁林军,还是赵家军都纷纷绕边,因着对赵家的忌惮,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救火与逃命的宫侍皆面壁垂眼,佯装不知。

    朱箐耳听着动静,想着赵锦的出生是多么幸运的。

    在他的前半生里家族多位极人臣,姑母为一朝皇后掌中宫,父亲又为镇国将军握重兵。

    他自己恰崭露在行武方面的天赋,且与俺答一站成名。

    与他青梅竹马的康宁公主若爱慕他,除去后期赵家越俎代庖被清算,朱箐还想不出他人生有什么瑕疵之处。

    环境虽不决定人格,却也影响极大。

    在赵锦的眼中或许没有点到为止的概念,如是不顾世俗抱着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行走于宫闱,不同于江岱对她的态度。

    少年懵懂或毫无忌惮,但受千夫所指的最终会是她。

    朱箐几乎可以想象言宫会骂她“鲜少廉耻,品行不端”,一方方贞洁碑砸断多少姑娘的脊梁,这便是时代对女子压迫的滥觞。

    龟缩着抱住对方两把佩剑一动不动,她倚在少年的肩,以一种引颈待戮的姿态。

    *

    太和殿内长风穿过楼阙,风助火势,火借风势。

    上方的房梁坍塌少许,阻了外边进里的路。

    司礼监太监彭远试图将挡路的木桩离开,可任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掌心发起了燎泡,都岿然不动、杯水车薪。

    “陛下、娘娘,这可……这可怎么办。”

    火舌燎到梁上,几息甚至熏到人的额发,惹得人心骇。

    “噼里啪啦”的声响混着殿外簌簌的雪声,隔绝之外的踏乱与呼喊。

    承兴帝手搭在膝上,指尖一点点收紧,像是被燎烟熏到不住在呛咳,咳得撕心裂肺,呕出心血。

    他一扫案几上佯装茶水的鸠酒,眼里淬毒,沉声道:“赵雁君……你蓄意谋害储君,伙同赵家无诏入宫的乱臣贼子,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真是反了你了。”

    承兴帝气极,借着一口劲将案上的酒扫下,“叮叮当当”落在毡地上并不清晰。

    少许的酒水溅到赵皇后身上,而她全然不顾对方的暴怒指控,反而抬眼望着他粲然一笑。

    “李延、王枕、谢立钧……这些人陛下还记得吗?”

    闻言男子卸了力般瘫坐在地,目眦欲裂。

    赵皇后唇间咬紧,抵住一片腥意又轻笑了一阵,缓慢道:

    “陛下久居高位,难免忘性大,臣妾来替您算算。承兴六年,尚书李家三百二十颗人头尽数落地。第十一年,御史王氏双腿见骨,被锉揉得不堪走上刑台。十七年,谢家军被诬勾连俺答,这怎会?”

    稍匀口气:“谢家世世代代为雍京戍边,与俺答的仇怨打碎骨头连着筋,肃秋那一战陛下您截断援军,三军作壁上观,谢家啊……被您硬生生逼死。还下令素缟不得挂于堂前,禁闻哭悼。”

    承兴帝含怨哑声,像从唇齿间和呕出的血块挤出的声音。

    “那是他们活该,而窥视帝位便该是这下场。”

    一个人成为帝王越久,猜忌之心也就越盛。尤其是当这九五至尊之位来得本来就不正大光明,便会越发害怕有人效仿他。

    赵皇后看着面前这个自己的枕边人,忽而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些被屠戮的乱臣贼子都是当年随您征战天下的功臣,那下一个人是谁?是我们赵家吧。”

    言语间额前沁出汗,与鲜血一道熨湿里衣。近年他们夫妻两人早有嫌隙,为降低对方的戒心她便一同饮了鸠酒。

    承兴帝忽而大喊起来,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和血挖出:“来人——来人——赵家裹藏祸心,杀了——将他们全都杀了。”

    但火越烧越大,这声嘶力竭地喊叫被燎烟熏散了。

    赵皇后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一身素衫裹身都掩不住的嶙峋病骨,像是一副骨头支架撑起一张人皮,里面尽是败絮。

    她左思右看,全然没有瞧出当年她拢袖抬指挑起车帘,那人拱手作揖时的浮沉温良。

    记忆太过于遥远,她眼前一片昏花也不是没受鸠酒的影响,恍惚间看见以前那个少年是多么的王孙意气,回眸望她倚风自笑。

    至亲至疏夫妻。

    仿佛一把大火烧尽了光阴,真真是面目全非。

    口中像是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地说着:“但殿下您千不该万不该利用德妃的嫉妒害了我腹中胎儿,都已经有人样了,是个男孩,也不该把主意打到康宁身上。”

    承兴帝躺着,听到这却唇角微扬,带着零落破碎的恨意:“这样的事你做得还少,我膝下无子是谁作的孽,留下你腹中的孽障难道真让你们赵家血脉混淆帝位?”

    赵皇后受不住便枕在案几上,眼里一片红,似含着一把破天的血。

    “也故陛下便随意寻了个毛小子嗣位?”

    对方没有再回话,不过不说也不要紧。

    絮雪纷纷,前尘往事碾碎于朔风燎火之间,她错眼看向窗外。

    想着,等到明旦火和雪便都停了,空留一片白茫茫的干净。

    *

    雍京的雪下了半宿,丑时才歇。

    太和殿的大火将整座殿宇焚烧殆尽,几乎所有人彻夜未眠。

    帝后双双嫔天,丧龙钟敲过三声,缟素垂荡雍京,几乎于雪色融为一体。

    朱箐接连几日祀礼,被磨得有些精神不济,勉强喝了几口热汤抵近日哭嚎的干涩,缓了缓神。

    屋内燃着上好的金丝炭,熨得她头脑发昏,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大抵是因不放心,也没睡沉。

    隐约间她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人探了探,那人的手覆着薄薄的茧,对方指尖一旋便将她的手放进锦被中。

    接着耳边听见几声窸窣的叹慰,有些温柔释然。

    “娘娘这会儿去了……赵家……我也是看着公主殿下长大的……”

    朱箐尝试着掀开眼皮,但又想再听几耳,怕对方瞧见她醒了噤声,便阖上眼眸装睡。

    等到刻意闭上眼时对方又缄默了好一阵,接着她感觉到对方起了身,腮边的发丝被人触碰,那是毫不逾矩的爱护怜惜,让她生不出丝丝抗拒。

    珠帘发出几声脆响,惹得她不自觉蹙眉,意识到有人进来。

    几声低语她听得不真切。

    “殿下在小憩……我一人足已。”

    珠帘声又复响起,但这次格外的轻,她意识到进来的人被对方劝走了。衣料窸窣,脚步轻巧,那人又回到她塌旁。

    对方拢了拢她的头发,掖紧锦被,手隔着被褥轻轻拍着她,合着节奏口中还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曲儿哄她。

    朱箐其实已经完全清醒,但想着眼前的情况似乎睡着才好,便放轻呼吸逼迫自己睡着。

    许是小曲儿的功劳,再次入睡时睡得格外沉,是她来这头一遭的好觉。

    醒来时因大半夜的昏睡而胀晕,屋子内的灯掌暗了许是方便她入睡。

    她刚抬指欲起身,就有人掀帘进了,帘起帘落间鱼贯而入几位宫婢将灯盏点亮。

    走在最前列的一身青罗圆领袄裙,发盘成?髻。虽是上了年纪,但身形娉婷,自有一派风姿。

    对方将手中的托盘放下,上面稳稳置着一碗银耳雪梨汤。

    朱箐看着来人侧坐在塌旁,手中拢住她的指尖。

    感受到掌间的薄茧与温度,大抵是知道先前哄她入睡的人是谁了。

    秀禾看着她整个人消减了许多,这会儿也没了以往的神气,只是恹恹的。

    羽睫垂下掩着三秋梧桐木叶,乌发也仅用一根白绸相束,这会儿睡了一阵倒松散得有些凌乱。

    便以手作梳替她理着头发,口中话语仍是舒缓的:“殿下勿怕,这会儿娘娘与陛下都去了也会还要赵家护着殿下。秀禾我原是娘娘的潜邸旧人,从小到大一直陪着娘娘,也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说句不像话的我一直视殿下为己出。”

    说着说着她眉眼像是忽被烟雨润湿。

    “前阵先帝发恨将甘露宫的宫人都打发出去,害得殿下身边都没有个信得过的人陪着。不过还好……还好,如今幼帝继嗣后没人会把殿下怎么样。”

    朱箐听着呼吸有片刻凝滞,心惊对方敢于妄言新帝,又忽意识到或许现在整座甘露宫都是赵家安插的人,那种被人肘的感觉卷土重来。

    当她哪边都不想沾时,这美曰其名的保护便成了另一种禁锢。

    不过现在谈什么今后为时尚早,朱箐乐呵地想着或许明天她就穿回去了。

    于是乎连日紧绷的心弦一松,连心情也明朗了几分。

    秀禾姑姑瞧她紧蹙的柳眉舒展开,以为她听了劝宽心些,又加把火,絮絮地继续说着。

    朱箐垂着眸格外的顺从,不住地点头应和。

    玉制的碗里盛着雪堆般的银耳,梨子切成统一大小的方块,几粒枸杞坠于其中活似梅花落雪三两痕。

    她接过后三口两口囫囵的吃着,高度紧张的心这会儿松下便一点思考能力都没了,只记得好吃,其余的就没多想。

    秀禾姑姑拿过空碗,末了也忙不矢地:“殿下不必多理会这幼帝,旁的他管不着殿下,殿下不用费这心。”

    *

    举国大殇后没几天新帝登基,阶下三鸣鞭,朱昱珩穿戴衮冕礼服端坐正殿受百官拜贺。

    除少部分人外没有人会将哀恸之心保有多久,他们效的是天子,忠的是百姓。

    太和殿被焚,文武百官便暂以正阳殿为议事地。殿内是以椒涂壁,金砖铺地,殿内外檐饰着雕龙和玺彩画。

    朱昱珩眉眼半拢,小脸紧绷,格外的稚嫩。

    卯时前起身,这会儿瞧着下方乌泱泱的大人如泥塑木头人般立着,说出的话他也不曾明白,便泛起了困。

    没消一会儿他瞅立在一旁的彭远直盯着自己,又马上强打起精神来。

    说实在他心底是有些怵对方的,不是因为彭远的长相。

    彭远年幼净身,面无髭须、声音尖细,其实并不骇人。

    平日最是注重体面,更是瞧着面善。

    但朱昱珩前日因抬棺时哭不出来,被对方狠狠揪了把大腿肉,那劲是十足十的。

    之后便怕了彭远,看着对方抿唇笑时,就觉得空有一副菩萨慈悲相。

    小皇帝又乖坐了一会,到底是坐不住。目光掠过面上被自己用赤墨画圈的奏折,越过门槛去寻鎏金色的光。

    雪冻得瓷实,就算落了日光微熹也未见全消。一片白茫上被照出莹莹灿灿的光,忽而一片枯叶零落盘旋着从半敞开的殿门飘进。

    他看得呆楞,从落木瞧到地板上。

    金砖铺地,从中有拼接的痕迹,倒是格外的齐整。

    他看着看着想到还没有到皇宫来时,常常与邻家的二狗玩游戏。

    他们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出一个个格子,将石子掷到格子中,再单脚跳过去。

    枯枝这种东西随地都可以找到……但皇宫里却很少有。

    朱昱珩心绪落到玩上,坐在龙椅上悬空的双腿便不自觉地摇晃。

    一直注视着的彭远捂嘴轻咳一声,才停下。

    日光渐升,窗格的影子在殿内投得老长,但小皇帝坐得又深又高,阳光照不到他。

    全赖身旁的宫灯,他将手指藏在桌下玩剪影。

    拇指交错,四指弯曲就如振翅欲飞的鹤。

    但余光见彭远欲言又止,便玩出一个动物又心虚的放下手……他怕了。

    朱昱珩继续发愣,思绪顿顿的,有些闹脾气的想回家,回到那个像是被阴云压瘪的茅屋。

    那时的他没有爹娘,但有疼他的丽春姑姑。

    来到皇宫后没了丽春姑姑,虽短暂地有了父皇母后,然有和没有一样。

    现在他既没有父皇母后,也没有丽春姑姑。

    是了……他只有一个不曾说过话的皇姐。

    待到彭远拂下避尘,他才注意到终于下朝。紧接着他要去书房里练书法,方太傅管他的功课。

    刚学时他甚至是双手攥拳抓握毛笔,墨渍弄得到处是,气得太傅横鼻子竖眼。

    昨日的文章被太傅批了字要求重写,他想今夜怕是难捱。

    “我……”

    他口中溢出一个音,清冽地缠绕成一个单字。

    彭远早就放开他的手,到底是揣摩人心的行家,这会儿立马正色道:“殿下别想在奴家这讨好处,有些是不能讨巧的,否则来日别人会占您的大便宜。”

    “还有,陛下您要习惯自称为朕。”

    朱昱珩低下头,十指略有些泄愤地揪着锦袍,身形破碎支离成薄薄的一片。

    “……知道了。”

    事实上小皇帝的担心是对的。

    御书房内,烛火流出红泪,一寸一寸地矮下去。

    趁着彭离开远去拿夜点让他填肚子,朱昱珩随手拿起一旁练废了的宣纸,百无聊赖地叠纸鹤。

    大大小小的排成排,那是他对阖家欢乐愿景的伊始。

    隐约间他瞧到纸鹤的翼羽有团黑,凑近看才知道是今日练的诗。

    无已大康,职思其居。

    说的是行乐不可太过度,本职事情莫要耽误。

    他看看书案上垒成小山高的经书,抿嘴沉思了好一阵,而后兀自一掌掌把纸鹤拍扁,团成团抛掷在地上。

    恰巧扔至一人脚边,小皇帝呆楞着,显然是没有料到有人会来。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

    对方生得白皙仿佛月光酿就的宣纸,垂着一双温软鸦睫瞧着纸团笑得流光溢彩,鬓边珠饰摇晃着。

    ……是他只遥遥一望过的皇姐。

    在这时他又开始走神,心中念到“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康便是安乐之意。

    而康宁两字寓意太平无事,上下合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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