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科睿”
“年龄。”
“十九。”
检察官在观察室的钢管椅子上，身后是四名刑警，城防所所长唐洽，以及刑侦科科长，经侦科科长，案审科科长。小小一间屋子站满了人，全部紧紧盯着审讯室里的动静。
“再说一次，如果你配合调查，我们可以为你争取宽大处理，科睿。”
审讯员用笔点了点桌子，眼神冰冷，“最后问一次，年龄？”
“……”
科睿一头乱糟糟的卷毛终于垂了下去。
“十六。”
-
“二部长。”
雪白的病房，仪器滴滴答答运转着，窗帘完全遮挡住自然光线。元樂穿着一身条纹病服，床背调成一个舒适的角度，正靠在上面，一脸悠闲的在光脑上浏览公网。
看上去好像没问题。
如果忽略她浑身厚厚的纱布和脸上的氧气罩的话。
汤以硕满肚子的慰问在看到这一幕后都有点不上不下了，哽在喉咙间，愣是半天也吐不出来。他提着五彩缤纷的水果篮，有点尴尬地开口道：“二部长，您这是……”
“嗯，汤局长？”
元楽大概只有一张脸能动了，好像才发现房间里有人似的，眼珠费力往汤以硕那边挪了挪，眯眼道：“你坐，你坐，这是……”
汤以硕反应的很快：“哦，内人父母在老家经营一片果园，人工栽培，前几天特地邮过来的，还行，还行。”
污染游戏降临八年，人类社会的农产品已经变得日益金贵，价格低廉的合成营养剂正在成为主流的果腹选择。汤以硕也明白这一篮水果的分量，不好好解释一番，怕是有招贿受贿的嫌疑。
元楽靠在病床上的姿态放松，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微微笑道：“汤局长找我什么事，直说就行。”
不得不感叹，同样是新上任，眼前这个年轻女孩比他更像是一柄无光的暗刃，看似没甚攻击性，实际上干脆利落，有种无视一切氛围的锋利气质。汤以硕心里默默比对了一下，满脸堆笑开口道：“既然元二部长这么直接，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
“您前几天上报指挥部的关于货轮命案那篇陈述稿，其中提到‘无法检测到磁场和引力场的变化’，让我这个……有点苦恼。”
汤局长开始面露苦色。
“这个污染检测仪和探测卫星前几年就合并给交通局，您这一说检测不到，那不就是直接说我出问题了吗？”
“要是真出问题也就罢了，可是仪器有专人负责定时检修，这几天，确实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怎么能无中生有呢？”
汤以硕苦恼的倒真不是这一句话，而是这一句话传出去带给他这个新官的舆论压力。未建功先担责，他在这个位置上能坐多久？
“您也知道，我这交通局管的事情吧，说小也不小，平时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关键就是这一回，出了这么大一起案子，还涉嫌变码链走/私，要是您……”
“我也只是实话实说，”元楽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你刚刚说什么？”
汤以硕愣了一下：“啊？”
元楽耐心道：“你刚刚，上一句，说什么？”
“……”
面对这个比自己年轻十来岁的女孩，汤局长难得嗫嚅了：“呃，还涉嫌，变码链……”
变码链走/私。
元楽敛了敛眼皮，唇角依旧淡然的勾着，眸底的神色却愈发寒凉。
半年前，也是在游戏次元罩破裂的一周后，一种名为“变码链”的东西忽然在暗网上公开进行售卖，据说能够直接操纵人类的碱基序列对人体基因进行重新编码，引起学界哗然。秉持着最高道德基准的学者们发表长篇大论，强烈抵制基因编程链。
各方讨伐争执不止，人类社会焦头烂额，就是在这个当口，原指挥部二部长宁远恭主动卸任，元楽的上任时间不足半年，从污染初次溢出到出现第一个特等，也才过了短短半年。
而现在，半年前在北方始现的变码链，如今也传到了东方基地。
一切未免都太过巧合。
“二部长，”汤以硕依旧丧着一张脸，赔上苦苦的笑容道，“您看看，能不能替我解释一下呢？”
“嗯？”
“您看，这也不是仪器的问题，更不是我的问题，您就稍微添一句，稍微解释一下，这检测不到变化的真正原因。”
元楽说：“没法解释。”
汤以硕：“……”
“以人类现有的技术理论来说，根本没有办法解释。”
元樂耐心说道，“不过我会补一句，说明不是仪器的问题。”
“行，行。”
汤以硕讷讷，看上去还有话没讲完。
“二部长，其实我这一趟，还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嗯。”
汤以硕的态度奇奇怪怪，元樂不由得在他身上多停了一眼：“你说。”
“听说您之前在机动队待过？”
“是。”
“我想跟您打听一个人。”
“好。”
“您有没有见过，右眼珠是绿色的男人？”
元樂沉吟。
“机动队怎么会有这种人？”她摇摇头，“如果是单眼变色，那应该是游戏内辐射变异的缘故，这些人在游戏出口就会被清理。特遣机动队更是专门应对游戏污染源所建立的队伍，不可能有这号人物。”
“好吧。”
汤以硕的态度，似乎真的就只是随便问问。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汤以硕便借口离开了。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病房重新归于宁静。元樂一脸平静地打开公网，网络上，关于失事货轮的讨论已经占据了超级热点。
【“幽灵号”幸存者首次现身，网友热议：看上去太可怜了。】
【十余名死者亲属远赴大洋，阴阳两隔令人痛心！】
【“幽灵号”疑似污染源溢出事件，人类究竟何去何从？】
……
通讯铃打断了浏览，下一秒，唐洽略显沉虑的声音传了进来：
“出了点问题。”
“那个幸存者，不太配合。”
“他说，”唐洽顿了顿，“他要你亲自审问。”
元樂：“……”
元樂：“我还在留院观察。”
“算了，”元樂吸了一口气，叹道，“你把我连给他吧。”
画面闪烁了几下，随后，眼前出现了一张苍白憔悴的少年面孔，红卷发，鼻梁微塌，眼神透露着怯意，还有无所适从。
少年看着屏幕里躺在病床上的木乃伊，两人互相凝望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元樂耐心地等待他开口。
“抱歉打扰您。”
少年怯生生地出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伤得这么重……”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看上去愧疚的快哭了。于是元樂不得不开口：“你华语说得很好。”
“……嗯，”少年低眉顺眼，“我父亲是东方人，小时候跟着他学过一些。”
“为什么执意要见我？”
“因为……”少年嗫嚅着，“我那天，看见了您和塞壬的打斗，我觉得，您很厉害。”
“然后呢？”
“祂杀了整船的人，我想知道祂的下场，”少年抬起眼睛，眼周红了一下，目光凝聚到一起，“您是我见到过的第一个，能跟污染源搏斗的人类。”
元樂勾起了一个和气的微笑。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件事情问唐所长就行，我是问你，为什么非要见我？”
少年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迷茫的神情。
“唐所长是谁？”
“……”
画面外响起唐洽沉沉的声音：“我。”
“噢，哦。”少年脸上出现恍然大悟的神情，“想起来了，那天还有一个人，只不过……”
“可以了。”唐洽有些焦躁地打断，“说正事。”
“行，告诉你也无妨。”
元樂扯了扯嘴角，“你可能对我有些误会。”
“？”
“我并非你口中那个能跟污染源搏斗的人类，”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污染源是超越人类的生物，没有人能够打败。”
科睿：“……”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了：“所以……？”
“很抱歉，辜负了你的期待。”元樂的目光从网页上挪到少年脸上，表情很是遗憾，“祂逃走了。”
“……”
通讯重新转接，这回出现的是唐洽那张大伤初愈的脸。不等他开口，元樂立刻问道：“关于科睿，你了解多少？”
“……单亲，未成年，北方人，父亲酗酒赌博被人打死，十岁以后和母亲相依为命，根据他自己交代，为了给母亲治病赚钱，看到码头招工，没多想就报上了，后知后觉发现问题，贼船上去就下不来了，也没办法。”
“唔。”
“元二部长也觉得不对劲？”
“觉得？”
元樂笑了，在唐洽看不到的地方，她的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
“唐所长凭什么认为，我是觉得，而不是肯定呢？”
唐洽：“……”
错觉，一定是，面对元樂，他总有种对方在针对他的错觉。
“……我也在怀疑，”唐洽犹豫了一下，“如果塞壬的攻击目标是整艘船，那么只剩下他一个，无论如何都显得可疑。这几天我会让人去调查他的背景，和北方基地的交涉那边，就要辛苦指挥部了。”
“当然。”
橘子带甜的清酸香弥漫在整个病房，手指上的纱布被果实的汁水浸染，元樂神色不改，嗓音平淡。
“再多一项，给他做个全身检查。”
“？”
“先确保他是个人。”
通讯页面熄灭，元樂撕下两瓣橘子送进嘴里，牙尖一咬，顿时，眉毛簇到了一起。
好甜。